十四


    李耳說:


    我家的姐兒跟她娘正好掉個個兒。她娘就樂意在炕頭做針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家姐兒卻好,在房內一刻也待不住,總要我抱出去看景。那天,我們爺倆兒蹲在樹下頭,瞅著螞蟻搬家,看著看著竟看入了神兒。張目跟三娘路過,也湊過來,“瞅什麽呀?”張目問。我說:“你看螞蟻這麽徒勞地跑來跑去,來往匆忙,我們看了好笑,它們自己卻認真得不行。”張目嘆道:“跟從前的我們還不是一個樣兒?”我說:“一天一天地混過來,到頭來則是一場空,我現在想通了,什麽都可有可無,唯有自家的骨肉才是一輩子都掰扯不開的。”張目安撫我說:“好歹咱們又開始重頭活過,還算不晚。”我點頭說:“也是。那天,丫頭子她娘說要到廟裏頭燒香去,求佛保佑我們一家三口就這麽一生一世平安度過,我沒讓她去。”三娘問我:“憑什麽不讓她去?”我說:“你是不知道,眼下高僧都到深山老林雲遊去了,其實也是躲清淨,留在寺裏的十個和尚有九個葷,我就聽說白將胡同那頭住著好幾戶和尚的外室。”三娘當下就火了:“你告訴我,她們都住哪個門,我一把火給它燎了。”我跟張目慌忙勸住她。張目對我的丫頭子說:“瞅你婆婆這脾氣,將來你可得當心,別惹她。”丫頭子不會講話,卻隻笑,三娘也抹不開了,把孩子接過去抱進屋,跟我媳婦說體己話去了。兩個娘們兒親家長親家短叫得那個熱乎,讓我和張目都覺得好玩,便偷偷地笑。


    林驛丞昨兒個在客人的船上淘換了些玻璃,慷慨買下,說是給客棧裏的窗子都安上,看著亮堂。起初,我嫌奢侈,他說:“咱們這不是駱駝店,要的就是個講究。”我跟他商量:“能不能再便宜一點?”林驛丞笑道:“目下這個價,就已經跟行搶差不多了。這些玻璃都是火輪打南洋運來的。”聽他這麽說,我沒再說二話,林驛丞又說:“你現在變得見天價就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了……”


    “這有什麽不好?”我媳婦說,“規矩人家,做什麽都得有個算計。”我叫她收拾一下,待會兒還有小廝過來安玻璃。我媳婦說:“我們也要安呀?”我說:“可不是怎麽著,那玩意兒透亮。”她卻老大不樂意:“安上那個,屋裏做點什麽,外頭都能瞧了去。”我說:“你掛簾子呀。”她又說:“那樣,光又進不來了,哪比紙窗便利,又透光又有個遮掩。”


    她就是這麽一個人,靜。鎮日裏她就知道操持家務,撂下炒勺,又拿針線。我說:“王品那裏書多,你挑幾本來解解悶也是好的,況且你又識字。”我媳婦說:“做女人的捧著本書叫人家見了算怎麽回事,還不褒貶死?小時候我確實翻過幾本書,那都是偷著的,爹媽瞧見也是要罵的。”我說:“我們這個家裏沒那麽多規矩。再說,我在外留學時,見許多女人都是讀書的,而且一點不比男人讀得少讀得差。”我媳婦撇著嘴說:“那是缺家教,女人活著就活個文靜勁兒。”瞅瞅左右沒人,我逗她一句:“我可見過你的文靜——在被窩裏。”我媳婦的臉騰地紅了,紅得很有些意境:“不理你了。”原來,洞房之夜,才一碰她,她就大叫,嚇了我一跳,隻勉強點點卯就算了。以為她是剛經風雨才這麽大驚小怪,誰想往後見天都這樣,漸漸我也慣了,她交歡時不迴腸盪氣地叫出聲來,就不盡興。可是,完事一穿上衣裳,她就換作一個人,低眉順眼的了。我見我這麽一句玩笑招她惱了,趕緊好言相勸,甜哥哥蜜姐姐說了一火車,她方消了氣,問我:“往後還跟我混鬧不?”我說:“不了不了。”她說:“還留過洋呢,再要混鬧,我就撕你的嘴。”我老老實實地說:“該撕該撕。”


    我媳婦見我每日裏從帳房一回來,隻是哄孩子,其他一概不管不問,她就常常勸我:“也別忒戀家了。”我也不聽她的,難道還要我過從前那種提心弔膽的日子嗎,我早過膩了。


    我媳婦說:“一個老爺們兒還是胸懷大一點的好,開口就說天下對我無所謂,閉口又說國家跟我不相幹,總歸顯得不大氣。”我歪在炕上,歇著,她過來給我捶背,坐硬板凳坐一天了,脊梁骨犯軸。我對她說:“除了這個家,你讓我還替誰操心去,替皇上嗎?皇上早撂牌子了,替當下的這位大總統嗎?我不信服他,況且他還有北洋那一把人圍著他。至於客棧裏那些雞零狗碎,又用不著費多少腦子……”我媳婦瞅我不開心了,又把話往後收:“隻要你存個上進的心就是了,一家人還指望你出息呢,閑事倒可以少管。”說是不管閑事,閑事偏就找到你頭上來,你有什麽法兒?這天,林驛丞帶著王品來支錢,我一聽數目,好大的一筆,便問用在何處。林驛丞說:“我要雇個上好的廚子來。”我說:“幾品的廚子,需要這麽大的價碼來請?”王品說:“饒是這麽著,人家來與不來還兩說著呢。”我就更好奇了,非要他們說出個子醜寅卯來不結。林驛丞煩了:“你真是囉唆,跟個娘們兒似的,隻管把錢拿出來就是了。”我梗著脖子說:“那不成,你們若是拿錢下賭場或是逛窯子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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