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先生說:“做咱們這個行當的人,常年見不得陽光,日子久了,一顆心終會如同槁木死灰,再難改易了。”房二爺見他打開天窗說了亮話,便也不再遮遮掩掩,坦率地說道:“誰說不是呢,我輩罪孽深重,即便是死了,恐怕也當永墮酆都地獄。”兩人對視一陣,不禁大笑,不過笑得很苦。蒲先生又裝上一袋煙,使勁抽了幾口,言道:“別人當差,立豐功,建偉業,還能博得龍顏大悅;娶了媳婦的興許還可以封誥,將來退歸山林,優遊自得,鬧個衣錦還鄉。我輩呢,怕是在犄角旮旯要隱上一世,不敢聲張。”房二爺拈鬚微笑道:“能得以善終,就算不錯了,稍有閃失,你就倒黴了。沒一個人替你擔著,即便是你的主子也不會認你;幹不動了,想返鄉養老,不知誰在酒盅裏撒了砒霜,封你的口,怕你知道得太多,給泄露出去。”蒲先生眼窩兒不由得濕了:“適才高論,欽佩得很,我就見過失足的兄弟,因交不了差,被亂棒打死,一領草蓆一裹,扔亂葬崗子了。”房二爺說:“這一行壓根就不是人幹的,不定前世造了什麽孽,攤上我吃了這碗飯……”說著說著,兩個人就都有了一些酸楚。


    蒲先生想:既說了,就說它個痛快,便言道:“兄曾疑我殺了靜怡師父,現在我不妨直言相告,確實是我幹的。隻怪她塵緣未了,才走了這條不歸路。”房二爺說:“據我所知,靜怡師父的仇敵是林驛丞,與你無幹,你又何必痛下狠手呢?鄙下愚昧,願此明教。”蒲先生道:“殺靜怡師父跟林驛丞毫無關涉,舍下隻是為保全另外一個人。”房二爺仿佛服了活絡丹,一下子通了:“恐怕你保的是王品吧?”蒲先生被房二爺道破,並不著惱,隻是一陣大笑,心說:你房二爺知道得越是多,也就離奈何橋越是近。於是,他說道:“是王品也罷,不是王品也罷,現在都已不當緊了。”房二爺倒也認同他這個禮兒:“是啊,你我都到了該六根清淨的時候了。”咽了一口唾沫,他又麵帶內愧地說:“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不想瞞你了,你還記得那個服侍過你的老媽子嗎?”蒲先生說:“自然記得。”房二爺歇了一歇才說:“我把她殺了,就在她離開花鋪沒多久。”蒲先生蹦了起來,埋怨道:“一個老媽子惹你來,你也要殺了她?”房二爺說:“我雇她的時候,事先囑咐過她,萬萬不可多言,可是,她一出花鋪的門,便把我的話都擱脖子後頭了……”


    蒲先生也是有心病的,不由得緊張起來,忙問:“她跟誰說什麽了?”房二爺將新續的熱茶,撂在蒲先生跟前的紅柳鑲玉圓桌上,說道:“她吃飽飯沒事,跟林驛丞嚼舌頭,至於她都說了什麽,就不知道了。”蒲先生不敢往深裏想,隻能繞彎子問道:“難道她是林驛丞的人?”房二爺說:“是不是我不知道,先殺了再說,以免招災惹禍。”蒲先生這時候雙眼圓睜,兩眉倒豎:“殺得好,誰叫她翻老婆舌頭來著。”他端起茶盅,咕咚咕咚飲了兩口,才覺得剛才寒了的身子漸有了暖意,不打冷戰了。


    “活著難呀。”蒲先生說。


    “活著真難呀……”房二爺也說。


    話趕話,兩人越說越多,陳穀子爛芝麻都抖摟出來了。雖然兩人也算是什麽事都見得多的,但仍不免猛吃一驚,大呼小叫道:“原來那檔子血案是做下的?”“想不到,確實想不到。”他們的心閘一經打開,便洶湧泛濫起來,擋也擋不住。


    房二爺抬頭注目道:“兄弟,我倒真的該對你刮目相看了。”蒲先生也說:“彼此彼此,應該說咱們倆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房二爺說:“才開頭第一回殺人,也嚇得腿軟,一刀下去,人家倒了,自己也尿褲子了。”蒲先生笑道:“可不,殺了人,走夜路常能碰見鬼,以致大病一場;鋪子裏也總有蹊蹺的動靜,最後隻好請老道淨了宅,才安靜了些。”房二爺說:“你還算好的,我那陣子都不敢一個人在鋪子裏睡,跑出去成宿成宿泡煙館。”蒲先生說:“說到底,不過是良心過得去過不去的事兒,幹咱們這行,就不該存有良心。”房二爺說:“我倒有個法兒,白天做了什麽,晚上多跟木魚經卷親熱親熱,也是個安慰。”蒲先生說:“饒是活得這麽費勁,還不如死了呢,也許那才是個好去處,起碼比咱們這麽活舒心。”房二爺笑道:“兄弟你越說越跟我想到一處去了。”


    這時候,驛館那邊一陣喧囂,二人掀簾出去,隻見驛館裏拆的拆,毀的毀,倒騰得亂七八糟。蒲先生說:“看架勢,驛館也快幹不下去了。”房二爺拍了拍蒲先生的肩膀:“好了,咱們就別再聽評書落淚替古人擔憂了,他們幹得下去幹不下去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我們是實在幹不下去了。”蒲先生嘆息一聲:“眼瞅著革命黨就要把大清翻個兒了,吃朝廷飯的這些人,腦袋都得搬家。”二人重又回屋坐定,蒲先生問了一句:“二哥,你想過來世沒?”房二爺說:“來世做牛做馬都行,就是不要再在目下的渾水裏攪和了。”蒲先生又問道:“咱們的鋪子都不是來錢的買賣,不賽當鋪和南紙店,你拉過虧空不曾?”房二爺逗他一句:“難不成你想給我擦屁股?”蒲先生說:“我不想再將鋪子撐下去了,頂出去,多少還能餘富倆錢……”房二爺說:“我雖是寅吃卯糧,好歹總還能落個嘴頂嘴。”蒲先生說:“那就好,咱們都是好喜臉麵的人,自己打饑荒不當緊,不能讓人家攆著到處追帳才是。”房二爺四下裏瞅瞅,感慨道:“日子真快呀,恍惚眨巴眨巴眼睛的工夫,一晃兒小十年過去了。”蒲先生說:“我們是前後腳來的,那時咱們還都是青皮小子,如今追想起來也很懷念呢。”他到櫃上拈起一支香來,把玩著問道:“這是什麽香?”房二爺說:“這是群芳髓。”蒲先生孩子氣地說:“點上一炷如何,聞聞香?”房二爺笑了:“真是隔行如隔山,群芳髓該是小姐房裏焚的,你點它做什麽。”蒲先生也笑了,遮羞臉兒說:“不知者不怪嘛。”房二爺趕緊給他下台階:“不怪不怪,你叫我認你花鋪裏花,我也叫不上名兒來。”蒲先生將香放回原處,撣撣手說:“別胡扯了,出來工夫不小了,我也該回去了。”房二爺卻又將他攔住了,說道:“特意給你煮了一壺好茶,你正經品都沒品。”蒲先生隻好又坐下。“那就好好地品上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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