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晌,我與祝氏對飲,叫景兒坐在橫頭,又傳杯又遞盞。祝氏問我:“有何喜事,令你這般開懷?”我說:“我今兒個揭開一個天大的謎。”祝氏嗔怪道:“一把年紀的人了,還有閑心拆字猜枚,真是個不老成。”我隻是笑,不便與她說通。


    我想對她說:若是讓我將所有的謎團解開,叫我拿一天的大頂我也情願。看天色晚了,打發景兒進房睡下。祝氏又給我斟了一杯酒,我趁接杯時捏住她十指尖尖的小手,憨臉皮厚地說:“我飲半杯,你飲後半杯,如何?”祝氏偷眼瞟我一瞟,笑道:“美得你。”她這嬌嗔模樣,最是讓我癡。我被迷了一樣,一把摟住她,忙來親嘴。祝氏恐人撞見,抵死不從:“叫景兒看了怎麽是好。”我說:“她早在雲裏霧裏了。”祝氏嘴一撅:“那也不行。”說不行,卻又做出千般媚人的光景。我知道她最怕的就是咯吱她胳肢窩,一咯吱,她就樂不可支,滾作一團,任什麽都肯答應。唯獨共進繡花衾一事,即便砍了她的頭,也是沒用,她剛烈著呢。滿通州城都傳我與祝氏如何如何了,其實,冤殺我了。我確是意美情濃,盼著與她一處同眠,可祝氏就是不允啊,總說除非明媒正娶。我一個腦瓜子別在褲腰帶上的人,真娶了她家去,難不成叫她第二次當寡婦嗎?幾次想把肺腑實話說知與她,話到嘴邊,又都咽了。飲至更深人靜,我酒已八九,祝氏安置我睡下,臨行再三叮嚀:“天涼,起夜一定要穿上棉襖,當心凍著。”祝氏別去,我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寂寞。


    我半生週遊四方,算是知道了天高地厚,一輩子隻覺得主義和女人是好的,其餘不過汙泥濁水而已;一幫子國家懶民,民間蛀蟲,色中餓鬼,財上羅剎。為那主義和女人丟了性命,我也不屈,隻可惜,二者不可兼顧。主義要的是剛強,女人要的是溫存,見了,身子就酥了半邊。景兒催過我好幾回:“你就娶了祝姨吧,多秀氣的一個人啊,月兒見了都閉,花兒見了都羞。”我何嚐不想,祝氏實實是個知音識趣的娘子,又有十二分的顏色,想起她來心裏就熱煎煎地發燙。可是,心猿意馬時,一瞅見景兒我便涼了半截子。我若一門心思鶯恣蝶采,怕是對不住景兒他爹,景兒他爹說過的話時時記在我腦子裏,一刻不敢忘。我隻有把祝氏當做那橄欖,咂摸咂摸它的滋味……次早,我奔驛館,頭還是昏昏的。


    早有信差堵在門外,一照麵,信差就申斥我一頓,說等了我半天,要是耽誤了公事,即便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我掉的。我趕緊賠著笑臉,求他寬恕我這一遭。信差消了氣,才宣讀步軍統領衙門的密令,責成各個通商口岸和鐵路驛站,搜查康梁及其餘黨。我恭恭敬敬地磕過頭,將信差送到客房歇息。轉回身來,我叫過李耳:“搜查康梁及其餘黨的差使就交由你來辦。”李耳臉色煞白,要明了他是怎麽想的,隻有問他自己才知道。王品倒像沒長眼眉一樣,跑來對我說:“驛丞,這麽擔沉重的差使,李耳一人怎麽擔當得了,讓我從旁協助吧。”我淡淡地說:“你另有交代,放心,咱們都閑不下來了。”果然,打那天起,西佛爺身邊的人一撥一撥地從我們驛館經過,一色都是頂深盔、披鐵鎧的健銳營兵,有的還佩了洋槍。我們幾個迎來送往,忙得腳後跟都朝前了。造化得很,幾天下來,居然沒出什麽差錯。很快就有消息傳來,說康聖人的弟弟康廣仁被逮了,四川劉光第自首了,還有個叫楊澤秀的小子竟跑到頤和園去責問西佛爺為何將光緒帝囚禁於瀛台。這不是自家送上門去嗎,那還有個好?沒三五天,我又聽說,譚嗣同、康廣仁幾個都在菜市口問了斬,一場大亂子就這麽平息了。這讓我很是失望,我恨不得亂得地覆天翻,讓大清國徹底完蛋才是稱心。更不稱心的當是李耳了,他這一程子聽戲聽得更起勁了,白天晚上都去。我知道他是心煩,就囑咐王品多陪陪他,我怕指不定哪一天,他便突然消失不見了。以前,這檔子事發生多了,常見,也沒誰去深究,太深究了反而容易招來麻煩。


    累了一個夠,我才得空家去,好些日子沒跟景兒說說話兒了。院裏的鞦韆踏板壞了,說好要給她修的,也一直沒曾著手,她少不了要怪我了。這小妮子若耍起小性來,還是挺厲害的,動不動就不吃飯,鬧絕食,也是我平時太嬌慣她了,我也隻有千賠罪萬賠罪。還有祝氏,也是幾日未見了,她手裏就好似有一根牽著我的繩,引得我要東便東,要西便西。


    進得門來,祝氏劈頭就問:“哎喲喂,請問這位爺找誰來?”我心下暗笑,知她怪我幾天都不著家,口中又不好說出,我隻是嘿嘿地笑。祝氏道:“想那朝中如此昏敗,而地方上還有你這班人勤勉至此,真是稀奇。”我說:“一個婦道人家,奢談什麽軍國大事!”祝氏惱了,拎起我衣領往外便攆:“這些個飯菜,你不必吃了,因也是婦道人家做的。”我隻好求她:“我餓急了,央你放放手,我明日買汗巾送你。”祝氏道:“哪個稀罕你的汗巾。”景兒也替我說情:“叫他吃吧,吃了好去給我修鞦韆呢。”我又喜又惱,喜的是景兒不讓我餓肚子,惱的是她讓我吃飯的目的卻是給她打小工。還是景兒有麵子,祝氏這才與我暖起酒來。景兒跟我淘氣了一陣子,累了,便睡下了。祝氏跟我扯起閑話來:“聽說你們驛站有個順口溜?”我裝傻道:“我怎不知道,你說來。”她說:“張目的眼,三娘的腿,李耳的耳,王品的嘴。”我說:“倒也合轍合理。”祝氏又說:“還有一句我沒說。”我說:“你且講來。”祝氏扭捏片刻,才言道:“羞人答答的,我不說。”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麽,在驛館,言來語去我清楚著呢;睡覺都睜著一隻眼,什麽都瞞不過我,那句話無非就是“驛丞的屌”。我非但不為他們背後這麽說而火大,反而心中暗喜。我不稀罕什麽好名聲,好名聲當不了飯吃,有這樣一個名號反而給我帶來些實惠。我逗祝氏:“你想見識見識他們說我的那個東西嗎?”祝氏投了一個媚眼:“呸,沒個正經。”她雖是個寡婦,卻有著一副千金的骨架,素臂,瘦腰,猶如沒採摘過的青杏一般。我情難自禁地過去攜她的手,一字兒坐在床沿上;她甩開我,退了退身子。唉,她頻送秋波可以,我一展身手卻不行,哪裏說理去?我對她說:“可憐我苦等了這一年多……”祝氏道:“這怨得我嗎?”一看她滿臉的幽怨,我也不敢再與她爭競,依主賓端坐下來,寬慰她道:“怨我怨我,你說卻如何處?這樣吧,我罰酒兩杯,總行了吧?”祝氏道:“你想得倒愜意。”她徑直走到當院,從水缸裏舀一瓢井水遞與我,我才喝了一口,就把牙紮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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