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馬上用無線電通知星船。」母親安靜地說,語氣夾帶大量釋然。


    「不可以。」我說。


    悅兒凝視母親,母親正要向我發話,他舉起一隻手。


    「我走就好了,」他說。「她無須離去,她何必離去呢?」如我一般,悅兒學會了若非必要,不以名字稱呼對方。


    母親來迴環顧我與悅兒,之後她發出某種詫笑聲。


    「我不可能把她留在這裏啊,悅兒!」


    「你何必走呢?」


    「因為我已經想要走人了,」她說。「我已滯留得太久,超過限度。對於村落的女性生活,我們擁有豐沛的資料,超過七年的在地觀察資料。如今,你的經驗可以填補男性生態資料的空缺。這樣就足夠了。時候到了,時候早就到了,我們早該回歸自己故鄉的人們。我們每個人都該回去。」


    「我沒有人群,」我說。「我不屬於人群,我試圖成為一個獨自個體,為何你要將我從我的神魂所在拖走?你要我施行術法,我才不幹!我不要講你的語言,我不會跟你走!」


    我的母親依然有聽沒懂,她憤怒地啟齒。


    悅兒再度舉起手,如同成年女子即將開始吟唱的姿勢。母親看著悅兒不語。


    「我們可以晚些再談。」他說。「我們晚些再決定,我需要睡。」


    我們躲藏於自家屋內整整二日夜,直到決議出爐。這是一段悲慘時光,我留在家中,所以無須對那些成人撒謊,母親與我與悅兒接二連三懇談。悅兒請母親留下來照顧我,我拜託母親讓我留在沙德妮或諾伊特的家,她們兩人都會樂意讓我寄養。母親斷然拒絕。她是母親,我是小孩,她的權力無比神聖。於是,她使用無線電通知星船,安排好登陸小艇在某塊距離阿姨村兩日路程的荒地接我們。我們在半夜悄悄溜走,我隻攜帶自己的神魂袋。翌日,我們終日行走,雨勢停歇時小睡,終於來到那塊荒漠。地表盡是四凸不平的突起與坑窪。這是太古遺蹟的廢墟,土地長滿細小的雜草、堅硬的穀物,以及零星碎片。這就是荒漠該有的形貌,萬物皆無以生長。我們在此地靜候登陸艇。


    天際憑空破裂,某個閃亮亮的事物從天而降,降落於我們眼前的岩石叢。這事物比任何屋子都巨大,不過沒有超越史前遺蹟的廢墟。母親凝望我,嘴角一抹古怪、報復的微笑。「這是魔法嗎?」她說。對我而言,要破除魔法迷思是非常艱難的任務,但我知道,它隻是個器物,器物本身並無惡質魔法附體,魔法唯獨存留於心靈。我什麽也沒說。自從離家之後,我始終一言不發。


    原本我打定主意,在我能夠返回真正的家園之前,絕不開口說話。然而,我畢竟隻是小孩,習於聽從與遵照指令行事。在瀚星船上,這麽個偌大的詭異奇妙世界,我對自己訂立的誓約隻保持幾個小時。沒多久,我就開始哭泣且哀求,我想要回家。拜託,拜託你們,我可以回家嗎。


    在這艘星際船艦上,每個人都非常關愛我。


    就在那段時間,我思索悅兒與我各自的遭遇,比較兩者大不相同的倒黴際遇。他是孤自一人遭到野放,沒有食物也沒有庇護所,他一個孤伶伶的小男孩滿懷恐懼,試圖在一群同樣滿懷恐懼的對手陣營生存;他必須抵抗那些年長男孩的粗暴攻擊與權力模式,稱為所謂的男性成長。在這艘星船,我得到充分的照料,衣物豐足,食物美味濃鬱到讓我生病,室溫的保暖設施讓我發燒。我得到的是引導與說理,讚美與友好,這些來自於某個偉大星際城市的成年公民讓我分享自身文明結構的權力體係,因為他們認為這是美好人性的彰顯。悅兒與我分別落到不同的魔法師手上,我與他都可以感受到周遭人群的好意,但無論是悅兒還是我,我們都無法在各自的困境活出一條生路。


    悅兒告訴我,他在男孩團的領地度過無數悲慘的夜晚,蜷曲於冰冷的屋舍,對自己訴說每一個從阿姨們學來的故事,在腦海深處吟唱歌謠。在這艘船艦,每夜入睡時我也進行類似的舉動。不過,我拒絕將故事與歌謠分享給船艦的人們,在這個地方,我拒絕使用自己的語言。這是我唯一得以沉默的法門。


    母親狂怒無比,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原諒我的作為。「你的知識來自於你的故星人們,你欠她們!」她說。我完全沒有回話,因為我僅有的回應就隻會是:她們不是我的故星人,我沒有「人群」。我是個體。我擁有自身拒絕啟齒的語言,我擁有自己的沉默,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有。


    我進入學校就讀。船艦的學校裏有各色年紀的學生,多名老師指導我們,宛若一個阿姨村落。泰半時候,我學習伊庫盟的歷史與地理,母親給我一份報告,讓我研讀蘇羅十一星的歷史沿革,也就是我的語言所稱之「太古遺時」。從我讀到的報告顯示,我的世界曾建構出所有星球中最為壯麗絕倫的都城,橫跨整整兩大陸洲,某些狹小的區域充當農耕田地。就在太古遺時,蘇羅十一星的人口曾高達一百二十兆,其後發生災變,動植物與土壤紛紛衰敗死滅,人群滅亡。這是一個無比猙獰的故事。我對於這段歷史感到羞愧,暗自冀望船上的人們或伊庫盟都不要知情。然而,我轉念又想,要是她們知道我所知道的那些太古遺時故事,或許會明白惡質魔法終會轉向對付自身,結局註定如此。


    在船上待了近一年的光陰,母親宣布我們一家人將前往瀚星。星艦船醫的技術與聰明的儀器成功修補悅兒的上唇裂傷,他與母親已經將所有的田野考察資料輸入記錄機器。悅兒的年紀夠大,可以接受伊庫盟學府的教育課程,他也渴望如此。至於我,則是日漸憔悴,醫生與機器都無法修護我。我不斷消瘦,無法安眠,常常頭痛欲裂。幾乎在我們登上星艦的同時,我開始初潮,每一回的腹絞痛都非常嚴重。「這樣很不妙,船艦的生活對你不好。」母親說。「你得到戶外走走,要定居在行星,某個具備文明生態的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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