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敖多拉,既然沙赫絲與阿卡爾已經串通好要欺瞞他,她們甚至未就此事再多說什麽。阿卡爾刻意逃避這個主題,反正在訂婚的這段時期,他們會逐漸熟稔對方的存在,她模糊地這麽想著。當然啦,她終究要告訴敖多拉,自己不願意與他從事性行為;至於唯一能夠避免侮辱損害他自尊的方式,就是告訴對方,阿卡爾不能與男性發生性關係,但望他能諒解。然而,沙赫絲耳提麵命,這件事萬萬不能事先講,必須在婚姻儀式之後再提;要是敖多拉事前就知情,他會拒絕進入這一組灑多瑞圖。更慘的是,或許他會報復,揭穿阿卡爾的性別易裝,那麽她們就永遠無法結婚了。沙赫絲這麽提醒時,阿卡爾再度感到苦惱、困頓,焦慮與歉疚再度湧上。不過,沙赫絲以平和的自信麵對這一切,並未感到困擾,不知究竟為何,阿卡爾的罪惡感很快就遭到沖淡,自然而然地滑落。她就是沒再多想。如今,她懷抱同情與好奇心,凝視敖多拉,疑惑對方為何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他在恐懼著什麽,阿卡爾這麽想。


    潑灑聖水、念誦祝詞之後,沙赫絲念起「論辯第四卷經」。她小心翼翼合起古舊的盒裝書,放回書架上,蓋好布套。接著,她照著禮數向瑪度與馬吉爾發言,這兩人是丹洛第一組灑多瑞圖的僅存成員。「吾之異母與異父啊,我將要提親,此屋舍將建立一組新的灑多瑞圖。」


    瑪度推擠一下馬吉爾,他神色慌張、麵容扭曲,講不出有啥條理的話。最後,瑪度以某種虛弱沒輒的聲調啟齒。「晨族的女兒啊,請告知我們,你將成立的婚姻配對。」


    「倘若一切均立於善意與自願的前提下,則晨婚是沙赫絲與阿卡爾,夕婚是曇麗與敖多拉;日婚是沙赫絲與曇麗,夜婚是阿卡爾與敖多拉。」


    一陣漫長的停頓,馬吉爾肩膀瑟縮。最後,瑪度頗為焦躁地開口:「嗯,在場的四人都沒問題吧?」這句話等同於標準(即使並非光彩耀眼)的正式詢問,徵求每個婚姻伴侶的意願,通常以華麗的古語道出。


    「是的。」沙赫絲清晰地說。


    「沒錯。」阿卡爾充滿男子氣概地說。


    「同意。」曇麗高興地說。


    接著,是一陣靜默。


    當然,每個人都轉頭望向敖多拉。他的臉龐本已漲得紫紅,這時臉色轉為死灰。


    「我很樂意。」最後,他勉強囁嚅道,接著清清嗓子。「隻不過——」他頓住不語。


    沒有人說任何話。


    周遭的沉默顯得恐怖又痛苦。


    最後,阿卡爾終於打破沉寂。


    「我們不一定現在就要決定終身大事。我們可以先談談,之後再回到神壇,要是……」


    「好的。」敖多拉說。他以壓縮了無數情緒的眼神望向阿卡爾,她無法讀出個究竟。這眼神包含著恐怖、憎恨、感激,以及絕望?「我想要——我需要與阿卡爾談話。」


    「我也想要進一步認識我的夕族兄弟。」曇麗以清晰的聲音說。


    「是,是這樣沒錯,就是這樣——」敖多拉又頓住了,再度滿臉通紅。他深陷於如此的苦楚與不適,阿卡爾忍不住說:「那麽,我們到外頭去談談吧。」他領著敖多拉步出神壇,其餘人先到廚房去。


    阿卡爾以為敖多拉認出了她的扮裝。她感到沮喪挫折,厭惡對方可能會說出的話語。但是,他並沒有製造騷動場麵,沒有在別人麵前侮辱她,對於這一點,阿卡爾頗為感激。


    「我要講的是,」敖多拉以某種僵硬、勉強的語氣說道,在大門口停了下來。「關於夜婚的問題。」他就這樣子,卡在那一句話上頭。


    阿卡爾點點頭。她不情願地接話,好讓敖多拉把他必須講的事給講完。「你不必——」她才剛開口,敖多拉就繼續說下去。


    「關於夜婚,關於我們,你與我。你明白。你明白嗎,我不行的——有些人就是——你懂嗎,如果是跟男人的話,我——」


    自我欺瞞的哀愁與不可思議感,讓阿卡爾無法聽清楚對方究竟在說些什麽。當她真正用心傾聽時,敖多拉的結巴遲疑顯得更痛苦。當她終於聽懂對方是什麽意思,她簡直無法置信,但她必須相信。敖多拉終於講完了。


    非常遲疑地,阿卡爾也開口說:「我……我也必須告訴你……我唯一有過性關係的男人,他讓性愛顯得,很不好。他逼我——他做了些不好的事,我不知道究竟哪兒出錯,但我之後再也不——再也無法與男人做愛。在那之後,我無法,我無法提起興致。」


    「我也是。」敖多拉說。


    他們並肩站在大門口,沉思這個奇異的神跡,這項單純的事實。


    「我隻想與女性做愛。」敖多拉以顫抖的聲音說。


    「許多人都是這樣。」阿卡爾說。


    「真的嗎?」


    她被對方的卑微疑問所感動,而且心痛。究竟是男性之間的炫耀、或是山民的強硬性情,使得這傢夥背負這樣的無知負擔,以及羞恥感?


    「沒錯,」阿卡爾說:「在我所到之處,有不少男子隻願意與女性發展情慾關係,有的女性隻願意與男性做愛;反過來說,也有不少人隻想與同性做愛。這種情況,就像是兩種極端的端點,整體是一道——」她本要說出「光譜」這個詞,突然驚覺這等字眼不可能由梳毛工人阿卡爾的嘴裏講出,也不可能讓紡毛工敖多拉充分理解。於是,她以靈活敏捷的教師能耐,立刻置換字眼。「呃,例如一個口袋,倘若你把東西包裝得好好,大部分的羊毛都會在中間,但還是會有些毛絨掉入兩端,那些毛絨就像是我們。我們或許數量不多,但並沒有錯。」當阿卡爾說到這兒,聽起來並不像男人會對男人說的事,但是說也說了。敖多拉似乎並不怎麽疑惑,但也沒有完全信服的樣子。他正在深思。敖多拉有一張可喜的臉龐,率直、毫無戒備,因為如今他已傾吐出自己不愉快的秘密。他隻有三十來歲,比阿卡爾預料的年輕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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