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幸的是洪承疇最終還是沒能等到“計離賊黨”從而可以“優加爵賞”的機會。順治十三年六月二十八日,洪承疇得到了上映崗土目報告的李定國動向:“逆賊李定國差偽總兵吳之鳳齎偽敕令旨到鎮安,稱偽永曆已移駐雲南省,李定國錫封偽晉王,即領賊眾復圖犯兩粵等情,並抄錄偽敕書到職。職細釋來文,似孫、李二逆又有複合之勢。”[268]對於孫、李矛盾這種有關“招撫機括”核心內容的情報,洪承疇是絕對重視的。也正因為如此,這一錯誤的估計,給他致命一擊,使他陷入絕望的深淵,導致他第一次借病乞去。


    事實上,當時孫、李不僅沒有可能和好,矛盾的發展反而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三個月後雙方就在雲南曲靖交水進行了一場大戰,結果是孫可望落荒而逃,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投降清軍。但洪承疇已經等不及到那一天了,這又一次暴露了他個性中足以左右其人生道路的最大弱點——極不堅定。在洪氏眼裏,整整四年以來,在孫、李有矛盾的情況下,他所指揮的清軍也沒有占到任何便宜,若是兩人有和好的可能,他還有什麽好日子過?在他看來,南明武裝簡直就是一道無法打破的堅冰,在這道堅冰麵前,他不禁心慌氣短起來。作為一個軍事統帥,洪氏無疑是有才能的,他所製定的戰略思想絕對正確,他的工作事實上也被證明卓有成效,但他唯獨缺少成就一個成功軍事家所必備的要素,這就是堅定不移的信念,執著追求崇高理想和既定目標的定力。正是這個弱點,使他在十六年前的遼寧鬆山前線,作為明軍最高指揮官,經過兩個多月的徘徊、猶豫之後,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邁出了遭萬人唾罵的可恥一步,投降當時的敵方後金政權;現在,歷史又恐怖地重演了:退卻絕不可能,前進又毫無把握,與其冒險重蹈鬆山兵敗的覆轍,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於是僅僅在得到這個消息的兩天之後,六月三十日洪氏就上疏以病乞休[269]。李光濤先生認為這是“避難”[270],洵為至言。至此,洪氏自己也十分清楚:若再次兵敗,不僅乞命敵手絕無可能,清廷也豈能輕饒了他?以六十有五之年,雙目幾瞽之身,兢兢業業,訖訖矻矻,最終落得如此境地,何苦來著?洪承疇不禁悲從中來,“陡患危篤之疾”[271],既是無可奈何的藉口,也是順理成章的結果,更是他唯一可以選擇的全身法寶,所有的信心和力量就在這一剎那間崩潰了、消失殆盡,以絕望而避難,並非言過其實。


    清廷隨即批準洪氏解任[272],並決定“經略員缺,相應不補”[273]。因此,洪承疇建議將經略營製中八旗官員、甲兵、丁壯內年貌精壯、有能力買馬備器者,聽湖廣總督、湖廣巡撫和偏沅巡撫就近遇缺補用,其餘人員“同職回京”,盡量使所屬“各有著落”[274]。這完全是交待後事的口吻,時間是順治十四年十月。滿朝文武,甚至是順治帝本人似乎也感染了洪承疇的絕望。值得慶幸的是,這種絕望並沒有機會維持多久。就在洪承疇上奏交待後事、清廷決定不設經略的一月之前,九月二十八日“秦王已差官持書前往經略處”[275],洪承疇沒有收到來信,當然也不知道他的麵前已經出現了孫可望這個救星,清廷更是無法得知南明內部的具體實情。一個半月之後,孫可望的信使到達準備收拾行囊的洪氏軍中[276],清廷立即改變決定,洪氏“留原任管事”[277],統領所屬官兵,同寧南靖寇大將軍固山額真宗室羅托等由湖南前進,相機收取貴州。雖然洪氏所堅持的進剿雲貴的三個條件最終還是實現了,但歷史似乎與他開了一個不輕不重的玩笑,僅僅相差三個月,本來可以功德圓滿的洪承疇卻禁不住來自各方的沉重壓力,在時運不濟、陰差陽錯的陰影中遞上了以病解任的奏本,勝利的桂冠再次與他失之交臂。


    至此,對洪氏“爭功”之說,我覺得也靠不住。期待雲貴內變,一直是洪氏希望之所在,精力專注之目標。若他再耐住性子,等待三個月,事情就完全如他所預計的一樣,根本不存在爭功的嫌疑。再說,他爭到了什麽?他可有資格爭功?雖然孫可望一經投降,他立即病癒,表示要振勵精神,勉圖竭蹶,慎終如始,卻再也不能恢復原來的地位了。清軍轉入戰略進攻階段後,分三路進攻雲貴,洪氏隻是其中的一路,尚且要與寧南靖寇大將軍、宗室羅托協商[278],地位陡然下降。順治十六年八月二十八日洪承疇再次乞病解任[279],可見他對自己的處境和地位還是十分清楚的,他知道,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自己的使命宣告完成,隻能以體力不支這種最平常、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告退,或許帶著走狗良弓之悲,但絕對不敢表露。分內之事還得勉力完成,如“為諸軍任餉,十七年八月以前仍不能卸經手之責”[280]。可以說,這就是洪氏第二次乞病解任的內情。


    對於洪承疇的乞請,清廷也沒有加以挽留。洪氏乞病解任的揭帖在十月十六日到達朝廷,僅僅一周之後的二十三日,清廷即“特準解任回京調理”[281],行政效率如此之高,如此不假思索,這隻能證明以往的信任有加,僅僅是一種權宜,一篇迫不得已的權宜,並非真正信任無猜。敕命以來一直如梗在喉,此時洪氏自尋階梯,正中清廷下懷。五省經略的赫赫威權,隻是歷史長河遇到堅強礁石激起的一朵小小浪花,轉瞬即逝,從來就不能當作鐵板釘釘的真實舊事重提,更不能成為洪氏爭功的砝碼。順治十六年之後洪氏地位的尷尬,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他最終隻能成為又老又廢的閑人,淒悽慘慘死在北京,是心機過度還是被清廷無情拋棄?歷史是殘酷的,又是順理成章的,這與洪承疇個人天良是否存在關係不大,倒是與他關鍵時刻總是不夠堅定的個性大有幹係。我們不可能重演歷史,也不可能完全恢復歷史的原貌,但應該追求對歷史作出更合理、更接近真實的解釋。當然,本文僅僅是一個初步的嚐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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