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程頌安睡得極不安穩,夢裏的前世今生不斷交錯,崔元卿和程挽心的臉在她眼前不斷出現,讓她醒來的時候隻覺得疲累不堪。


    “奶奶醒了?”踏雪早就起來收拾妥當,見她睜了眼便上前伺候。


    程頌安揉了揉眉心,朝那邊看了看,問道:“他上朝去了麽?”


    踏雪一邊熟練地給她穿衣,一邊回著:“大人上衙去了,思變先前過來說,子時宮裏傳來消息,說九皇子和七公主都相繼染上時症,聖上便罷了兩日朝。”


    程頌安點了點頭,秋季易犯時症,民間小孩兒也接連不斷發燒拉肚,宮中貴人也不能幸免,這是年年都有的事。


    她目光落在昨夜彈琴的桌案上,那上麵空無一物。


    踏雪便道:“少爺臨走時過來,為您調了調琴弦,怕吵醒奶奶,拿去臥房了。”


    程頌安心中一動,卻也有些納悶,特意為她調琴弦也就罷了,收進臥房去算怎麽回事?


    踏雪看她發怔,眼下也是有些烏青,顯然是沒睡好,便道:“奶奶別惦記著彈琴了,老太太這樣疼你,隻要有這個心,您隨便撥弄兩下,她也是高興的,不若出去玩玩,後日要從三皇廟請三皇來街上遊神呢。”


    “後日?”程頌安心中一動,是跟陸輕山見麵的日子,正巧趕上遊神,那就再好不過了。


    踏雪年齡也不大,比牡丹還小了幾個月,喜道:“思變悄悄告訴我的,這次遊神怕是連藥王菩薩也要請出來呢。”


    程頌安知道值夜的丫頭辛苦,主子半夜冷了熱了,不舒服了,或是有些別的動靜,她們便睡不成,可踏雪這會兒該去換班了,仍舊服侍她穿衣、洗漱,不由得有些惻隱之心,對她道:“你若想去,我帶上你跟牡丹,咱們悄悄去。”


    踏雪聞言,臉上現出掩飾不住的驚喜:“真的?奶奶肯帶我去?”


    程頌安笑道:“那有什麽真假?”


    踏雪稚嫩的小臉仰望著她,眼中有些濕潤,囁嚅著道:“奶奶,我還有個事想求你。”


    程頌安問道:“什麽事?”


    踏雪有些不好意思般,低聲道:“我想跟著海棠姐姐她們叫你姑娘,不想叫你奶奶。”


    程頌安笑道:“她們自小跟著我叫慣了的,按說到你們府裏,也該改口了,隻是她們一時半會兒改不掉。”


    踏雪為她收拾好了,倔強地道:“我覺得叫姑娘,比叫奶奶親近些。”


    程頌安聽的一樂:“你們這幾個,向來以大人為尊,怎麽你倒要跟我親近?”


    踏雪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人人都道少爺好,我私以為您更和善些。”


    程頌安有些感動,這麽小小的丫頭,倒對她有些孺慕之情,她不忍拂她之意,便道:“行,你就跟著她們叫吧,”


    踏雪喜不自勝,連連點頭。


    程頌安忽又問道:“你識字麽?”


    踏雪一聽,充滿欣喜的臉上登時又黯淡下來,搖頭道:“不識,不過我幼時常在少爺院子裏打掃,聽他讀書,也跟著會背幾句,不信我背給您聽,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程頌安本是因為她一下子就能聽出崔元卿彈得曲子名字,還以為她能讀書寫字,若揪出程挽心埋在她身邊的人後,海棠必然會少一個能用之人,正好替她補上。


    但她誤會了,還以為程頌安是嫌棄她不識字,趕緊背出詩來證明自己。


    “你瞧你這丫頭,我又不是說你什麽,不識字就學,你才幾歲,難道還學不會了?”程頌安佯嗔道。


    這丫頭的確是個聰明的,她在崔元卿院子裏灑掃,應是幾年前的事,那時應該才十歲左右,有這樣的悟性,那稍加教教就出息了。


    踏雪卻忽然瞪大眼睛跪了下去:“姑娘肯教我認字?”


    程頌安一怔,隨即笑道:“我親自教你,也未為不可。”


    踏雪咚咚給她磕了幾個頭,驚得剛進屋的海棠半天說不出話來,反應過來之後,才道:“這是怎麽說的?好端端的磕起頭來?”


    踏雪起來興奮地道:“姑娘肯教我認字呢。”


    海棠笑著搖了搖頭:“也好,姑娘有個事兒幹,比悶著強些。”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鼓角揭天嘉氣冷,風濤動地海山秋。東南永作金天柱,誰羨當時萬戶侯。”程頌安低聲念全了這首詩,對她道,“這是高僧貫休的《獻錢尚父》。”


    崔元卿這樣善於弄權的文人,竟也有過這樣豪邁灑脫的恣意。


    踏雪跟著念了一遍,懵懵懂懂地道:“這首詩聽著有劍,又地動山搖的,該是說大將軍,跟姑娘先前給我起名字時,那句無人扶我上青雲,我自踏雪至山巔有些像呢。”


    是啊,她第一次見崔元卿的時候,不就是因為他像那個人而決定嫁給他的麽?


    程頌安眼中帶著讚許點了點頭,踏雪的悟性很高,就是沒生在好人家,可轉念一想,她生在鍾鳴鼎食之家又如何呢,不也是受命運擺布麽?這個世道,女子總有太多身不由己。


    她長歎一口氣:“人生煩惱大都從識字起,你可還願學嗎?”


    踏雪堅定地點了點頭:“我情願像姑娘一樣知道自己在煩惱什麽,也不願無知無識地過一輩子。”


    ……


    第三日傍晚,程頌安帶著牡丹、踏雪出了門,在李文賓的安排下,先去換了男裝,像個富家公子帶著侍從一般,大搖大擺上了街。


    天色漸黑,從三皇廟接伏羲、神農、黃帝的隊伍和從寺廟迎了藥王菩薩的隊伍從城中不同方向相對而來,人人歡天喜地,熱鬧非凡,她們幾個在人群中更加不顯眼了。


    城中人人都在慶賀請來三皇和藥王菩薩為天下小兒驅病除邪,大人小孩兒,男人女人都可在迎神這天戴上麵具,跟著遊神隊伍奔走祈福。


    踏雪買了幾個麵具,給程頌安帶了一個狸奴樣式的,自己和牡丹是別的動物,李文賓則分了個醜些的昆侖奴。


    “姑娘,陸侍郎已經在梨園亭等您了。”李文賓在身後指著不遠處的高台道。


    程頌安仰頭看去,陸輕山戴著鎏金麵具,斜倚在梨園亭的欄杆處,還是那樣一副紈絝子弟的樣子。


    她點頭道,抬腳正走,一片青衫飄過,讓她心中狠狠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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