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典文化、阿拉伯文化和西方文化中,青春時期的神話在各自的情形中皆正如我們所預期的;在第一種文化中是靜力學的,在第二種文化中是麻葛式的,在第三種文化中則是動力學的。考察一下每一神話形式的細節,便會發現:在古典神話中所表現的是一種姿態,在西方神話中則是一種行為,作為前者之支撐的是一種存在,而作為後者之支撐的是一種意誌;在古典神話中,有形體和可觸知的東西、感覺上圓滿的東西,壓倒了一切,故而其崇拜方式的重心在於感覺印象式的崇拜;可是在北歐神話中,是空間和力量壓倒了一切,故而其信仰主要為教義式的,重心在於渲染空間與力量的主宰。這些年輕心靈最早期創作,使我們認識到:奧林匹亞諸神的形象、古典的雕刻與形體式的多立克神廟之間;穹頂的巴西利卡、上帝的“聖靈”與阿拉伯風格的圖案之間;瓦爾哈拉與馬利亞神話、高聳的本堂與器樂之間,都有著某種關係。


    阿拉伯式的心靈在愷撒與君士坦丁之間的若幹世紀裏產生了自己的神話——其充滿奇想的大量祀拜、幻象和傳說,我們今天幾乎無法探詢,諸如敘利亞的巴力崇拜以及伊西斯和密特拉崇拜這樣的調和祀拜,不僅在敘利亞的土地上輸出了,而且發生了轉變;《福音書》、《使徒行傳》和《啟示錄》也出現了驚人的融合;基督教、波斯教、猶太教、新柏拉圖主義、摩尼教的傳說,以及天使、天父的聖靈和諾斯替派的聖靈在天上的等級製,也都處於融合的過程。在《福音書》的受難故事——此即是基督教民族的史詩——中,插入了耶穌童年時期的故事和“使徒行傳”;在與之同時代的瑣羅亞斯德傳說中,我們看到了早期阿拉伯史詩的英雄形象,如同我們在古典史詩中看到阿喀琉斯以及在浮士德式的史詩中看到西格弗裏德和帕西伐爾一樣。客西馬尼園和各各他的情景與希臘的最高貴的雕像和日耳曼的傳奇同處一個層次。這些麻葛式的幻象幾乎無一例外地是在垂死的古典文化的壓力下成長起來的,這種古典文化的精神在事物的本質方麵是無法交流的,盡管它持之以恆地輸出了它的形式。現在,要去估計給定的阿波羅要素在古代基督教神話獲得其於奧古斯丁時代所具有的那種確定性以前被接受和被重估的程度,已幾乎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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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浮士德式與阿波羅式的自然知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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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由此言之,古典的多神教有其自身的風格,與其他任何文化的世界感的概念不在同一範疇內,無論表麵上是何等的肖似。這種有諸神卻沒有主神的宗教,隻在希臘文化中曾經存在過,也隻在希臘文化中,裸體雕像才成為其藝術的整個表現。


    自然,如古典人就其周圍所感受和認識到的,是形體完美的實體性事物的總和,故而除此形體外,其他形體皆不可奉為神。羅馬人覺得,基督教把耶和華當作唯一的真神,本身即有一種無神論的成分在內。對羅馬人而言,一神即是無神。希臘人和羅馬人的大眾情感中對哲學家的極度厭惡也可歸於這一點,因為哲學家多是泛神論者和無神論者。而對於數學家、律師和詩人而言,神即是實體,且是最完美的σωματα(實體);而多樣性本是實體的一種屬性。ζωον ποmbda;ιτικον(城邦的動物)的概念對於神亦如對於人一樣,是有效的;沒有什麽比唯一性、獨一性和自足性更令他們陌生的;故而,在他們看來,除了具有永恆的鄰近性的方麵,否則沒有生存是可能的。具有深刻意義的一個事實是:在希臘各城邦中,代表遙遠世界(the far)的神意的星神完全付之闕如。太陽神赫利俄斯隻在半東方的羅得島受到崇拜,月神塞勒涅則根本無祀拜可言。二者都僅僅存在於藝術的表現方式中(它們在荷馬的宮廷史詩中就隻是這種形象),是瓦羅歸入“神秘神學”而非“公民神學”一類的要素。古羅馬的宗教——在那裏,古典的世界感表現得具有特別的純粹性——完全不知拜日、月、風、雲為神。森林的騷動與森林的寂靜、狂暴的風雨與洶湧的浪濤,完全主導了浮士德式的人們(甚至前浮士德式的凱爾特人和條頓人)所理解的自然,並在浮士德式的神話中被賦予了特殊的特徵,可是,古典的人們對此卻無動於衷。在古典文化中,隻有具體的事物——如爐子與門,樹叢與土場,這條特定的河流,那座特定的山丘等——才能凝縮為他的存在。我們發覺,一切遙遠的東西,一切在其中包含了無垠無際、無形無體之暗示的東西,並因此一切把空間當作存有(ent)和神聖引入被感受的自然之中的東西,全都從古典神話中排除出去了,且一直被排除著;因此,如果在巴羅克的風景畫中有著確切的意義和靈魂的雲彩與地平線,在古典的無背景的壁畫中全都付之闕如,那有什麽可奇怪的呢?古代神的無限多樣——每棵樹、每個春天、每間房屋、甚至房屋的每個部分,都有一個神——意味著每一可觸知的事物全都是一個獨立的生命,故而在功能上沒有誰是從屬於另一個東西的。


    阿波羅式的自然意象與浮士德式的自然意象的基礎,在各自語境中分別表現為兩種對立的象徵:各別的事物與整一的空間。奧林波斯山和冥府哈得斯都是感覺上完全可以確定的地方,可是北歐神話中的矮人國、小鬼邦、妖魔國,以及瓦爾哈拉和尼弗爾海姆(niflheim),都是在宇宙空間中某個不知所在的地方。在古羅馬的宗教中,“大地之母”(tellus mater)並不是萬物之母(all-mother),而隻是一塊可見的耕作地。森林神浮努斯(faunus)即是樹木,河神沃爾圖耳努斯(vulturnus)即是河流,穀種的名稱即是穀神刻瑞斯,而收穫物的名稱即是農神孔蘇斯。當賀拉斯在凜冽的天穹下說道“在冷峭的天地間!”(sub jove frigido)之時,他是一個真正的羅馬人。在這些情形中,羅馬人甚至從不嚐試在拜神的地方製作任何神像來供其膜拜,因為這等於是複製了神的形象。甚至在很晚期的時代,不僅羅馬人,而且希臘人,都本能地反對偶像崇拜。所以,當雕塑藝術變得越來越褻瀆神明的時候,便越來越與大眾信仰、虔誠的哲學不能相容。在屋子裏,門神雅努斯即是門,灶神維斯塔即是灶,房屋的兩項功能,既被客體化了,亦被神化了。希臘的河神[如常常變形為一頭水牛的阿刻羅俄斯(achelous)],即確指一條河,而不是意味著,譬如說,此神居住在河中。牧神潘與森林神薩提爾即是指正午的原野和草地,是界限明確的,有形象,也有生命。至於護樹神女神特瑞亞德(dryads)與哈馬特瑞亞德(hamadrayads)即是指樹木;在許多地方,個別的大樹確實被尊奉為樹精,人們向其敬獻花冠和還願貢品,盡管它並沒有一個正式的名稱。相反地,在北歐神話中,小精靈、矮神、女巫、女戰神瓦爾基裏(valkyries)及作為其族類的在午夜遊盪的“幽靈軍”,則絲毫不帶有此等地域化的物質性的色彩。希臘羅馬神話中的水神奈亞德(naiads)即是河泉,可是北歐神話中的水精、女巫、樹妖、棕仙則是一些幽靈,並不局限於河泉、樹木、房舍中,總想要逃脫出來,自由漫遊。這正好是雕塑式的自然情感的對立麵,因為在這裏,萬物僅僅被經驗為另一些空間的存在。希臘神話中的山澤女神——也就是春天女神——在想要訪晤英俊的牧羊人時,她是具有人形的,可是北歐的林仙則是被施了魔法的公主,頭髮中長著睡蓮,半夜從她所居住的池塘深處偷跑出來。凱澤·巴爾巴羅薩(kaiser barbarossa)曾在屈夫霍伊瑟山(kyffh?user)的洞穴裏酣睡,而維納斯夫人(frau venus)則是在霍塞爾堡(h?rselberg)酣睡。由此看來,浮士德式的宇宙似乎厭惡一切實質而具體的事物。我們總在萬物中猜度著另外的世界,總覺得那些事物的硬度和厚度僅僅是外表,總認為有些天賦特異的人具有透視峭壁危崖而看到地層深處的能力——這一特徵在古典神話中註定是不可能的。但是,這種尋幽探秘的心向,豈不正是我們的物理學理論、我們的每一項新假設的秘密意圖?其他文化皆沒有這麽多關於深山潭底的寶藏神話;關於其中居有另外的人類的神秘的地下王國、宮殿、花園的傳說。可見世界的整個實體性,都為浮士德式的自然情感所否定,對於它而言,歸根結底,並沒有任何事物屬於地球,唯一真實的隻是空間。正如哥德式風格消融了我們教堂的石頭形質一樣,這種神仙傳說也消融了自然的物質性,使其成為無數幽靈似的形式和命運之線,可以發散出一切的力量,可以向無垠無際的宇宙發出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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