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憲成與高攀龍等人在書院的講義,《東林書院誌》中稱為“東林商語”、“東林論學語”。由此可以看到,東林書院的日常功課,以及他們的議論焦點,並不在政治,而在學術。它的影響巨大的講會,即每月一次小會(十四日至十六日),每年一次大會(春季或秋季),以往人們多誤解為政治性集會,其實不然。


    這些講會到底議論什麽呢?這在《東林書院誌》記載的“東林會約”中有明確規定:“每會推一人為主,主說四書一章,此外有問則問,有商量則商量。凡在會中,各虛懷以聽,即有所見,須俟兩下講論完畢,更端呈請,不必攙亂。”很顯然,大家聚集在一起,是讀四書,談體會。顧憲成為他的弟弟顧允成寫的小傳中說:“每歲一大會,每月一小會,弟進而講於堂,持論侃侃,遠必稱孔孟,近必稱周程,有新奇險怪之說者,輒愀然改容,辭而卻之。”


    你看,轟動全國的東林講會根本不是某些人所想像的那樣,群情激昂地抨擊朝政,而是書生氣十足地在研討四書中的某一章,從孔孟一直談到程朱。這種規矩,即使在顧憲成去世後,主持書院的高攀龍、吳覲華繼續堅持,在“東林會約”中再三強調:“東林之教原本程朱,以窮理致知”,對於儒家經典,必須“積年累歲立會講誦”。


    其緣由是容易理解的。顧憲成諸君子罷官下野,對於政壇的紛爭久已厭倦,回歸鄉裏,以創辦書院來寄託心誌,隻談學問,不問政治,似乎已成為他們的行為準則。萬曆三十六年(1608年)十月二十一日,顧憲成接到聖旨:“顧憲成起升南京光祿寺少卿添注”,立即寫了辭呈,其理由除了“目昏眼花,老態盡見”之外,特別強調他早已不問政治:“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恝然置安危理亂於不問,以自便其身。”這是顧憲成當時心態的真是實寫照,他對政治已經不感興趣,早已把自己看作一個桃花源中人了。在給朋友的信中,他如此描述自己:“予抱屙涇曲,日坐臥鬥室中,酬應都罷,幾如桃花源人,不復聞人間事。”一個桃花源中人,辦書院,把研討四書五經作為唯一寄託,而偏偏被後人誤解為“諷議朝政,裁量人物”,與事實真相的差距實在太大了。


    他推辭南京光祿寺少卿的第二年,給摯友李三才的信中,再一次說明推辭的原因,真誠地吐露了心聲,表示專心致誌辦好東林書院,優遊於林間水下,不再過問政治,他說:“東林之社是弟書生腐腸未斷處,幸一二同誌不我棄,欣然其事,相與日切月磨於其中。年來聲氣之孚漸多應求,庶幾可冀之以補緝桑榆,無虛此生,一旦委而棄之,既有所不忍。憑軾而觀,時局千難萬難,必大才如丈(按:指李三才),卓識如丈,全副精神如丈,方有斡旋之望。如弟僅僅可於水間林下藏拙耳,出而馳驅世路,必至僨事。”這並非自謙的客套話,而是真情的流露。


    以這種心情主持東林書院,當然要把“莫談國事”當作院規。顧憲成為東林書院所訂院規,其中有一條,力戒鄙、僻、賊、浮、妄等壞習氣:“比昵狎玩,鄙也;黨同伐異,僻也:假公行私,賊也;或評有司長短,或議鄉井曲直,或訴自己不平,浮也;或談暖昧不明及瑣屑不雅、怪誕不經之事,妄也。”明確告誡書院同人,不得“評有司短長”、“議鄉井曲直”,也就是說,不得評論政府官員以及地方政治。他的這種主張,為後繼者吳覲華所繼承,並進一步具體化:“學問二字原不尚議論”,“自今談經論道外,凡朝廷之上、郡邑之間是非得失,一切有聞不談,有問不答,一味勤修講學”。這一條被列為“今日第一時宜”。還有一條是“今日第一禁戒”--東林講會既然是“布衣聚會”,沒有任何壓力,因此在講求學問時,不得有“蠅營之聽”:“一切是非曲直、囂陵垢啐之言,不以聞此席。至於飛書、揭帖、說單、訴辨之類,不以入此門。”凡此種種,都彰顯東林書院為學問而學問,遠離政治的標榜,不僅停留於口頭,而且付諸實踐。清代人編寫《明史》時,對此已經不甚了了,胡亂說些“(東林書院)講習之餘往往諷議朝政,裁量人物”之類,近人不加細察,人雲亦雲,誤導了後世學人,以致把它誤解為議論政治的講壇、改革政治的團體。


    美國學者賀凱(插rles 0.hucker)在《明末的東林運動》一文中說得好:“明末東林運動的失敗,代表傳統儒家價值觀念與現實惡劣政治勢力鬥爭的一個典型,他們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軍,但不是一個改革政治的士大夫團體。”


    三 顧憲成與李三才:悲劇的結局


    顧憲成以桃花源中人的姿態,在東林書院潛心於學問,不再過問政治。但是政治還是給他帶來了麻煩,這個麻煩恰恰來自他的摯友李三才。


    李三才是萬曆朝後期官僚隊伍中少見的幹才,萬曆二十七年他以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出任漕運總督、鳳陽巡撫,政績卓著,頗得人望。萬曆三十六年,內閣中朱賡病逝,李廷機又閉門不出,隻剩下葉向高一個人苦苦支撐,補充閣員便成為當務之急。一些官員認為,閣員不必全由翰林出身,也可以選拔一些外僚(封疆大吏)。此時李三才已經在漕運總督之外加上了戶部尚書、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頭銜,成為理想的閣員人選。當時官僚中派係林立,互相傾軋,李三才這種既有聲望又有才幹的外僚當然不受某些閣部大僚的歡迎。內閣權臣李廷機指使工部郎中邵輔忠出馬,彈劾李三才貪、險、假、橫,無所不用其極地給李三才勾畫一副貪官嘴臉,並且無中生有地銳:“一時隻知有三才,不知有陛下,主上勢孤,黨與日甚”,一下子把此事定位於“結黨”的層次上。禦史徐兆魁與之一唱一和,在“結黨營私”上大做文章,影射李三才身後有一個“黨”,而且這個“黨”是“藉道學為名”的,含沙射影地指向東林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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