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尤瑜雖然沒有在昆師完成學業,可老師的懇切的話語,始終銘刻於他心間。這次爭取去白浪湖,除了別的原因之外,為遂老師的心願而盡自己的綿薄之力,也是其中重要的因素。為此,他在來白浪湖之前,去拜別了老師。老師嘉許了他的情誌,對他此行給予厚望。老師又向他描述了雨蕉軒、凝幽亭的景象,交代了一些找人找物的細節。殷殷切盼之情,溢於言表,他又怎麽能拂逆老師的意願,輕易放棄找書的事?他到白浪湖完小後,第一件事,就是打聽去南河口、覓雨蕉軒的途徑。可學校老師多為外地人,對此茫然無知,就是有個別是本地人,也很年輕,按他們的說法,對舊社會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一無所知。問起蕭陶來,他們誰也不認識。倒是南河口,他們雖未去過,卻略知所在。因此他就循著他們指點的方向去找。原來想,隻有幾裏路,按老百姓的俗話說的,就那麽一個腳跡氹,要找個什麽東西,那不是罈子裏抓烏龜,手去便能抓到。沒想到自己會因此自己在雨中淋,泥裏滾,顛來倒去,弄得如此狼狽!好在事情竟這麽湊巧,現在總算找到了屋,而且這屋的主人,就是自己的好友蕭陶的父親。他相信,再仔細搜尋,那本書一定能夠找到。


    尤瑜放縱的思想野馬漫天馳騁了一通之後,又回到現實中來了。眼前的美景,讓尤瑜久蟄的獵艷搜奇的心靈,又甦醒過來。他快步走過悠悠晃動的木橋,登上了八角亭,興致沖沖地說:


    太美了,太美了,真的太美了!難怪老師願意把自己的墨跡留在這裏!


    蕭陶緊跟其後,以為他還沒有改變任性胡來的秉性,他要跳入水裏遊泳。連忙扳住他的肩膀,焦急地說:


    遊魚子,跳水?這可使不得。我爸擔心別人下網偷魚,在水下釘了許多木樁,跳下去,會穿腹掛腸,那太危險,太危險了!


    小淘氣,你家環境這麽富有詩情畫意,簡直是個曠世美人,是不是你祖宗也是鄉紳地主,墨客文人?你也是地主的狗崽,墨客的龜孫?尤瑜用怪怪的眼光盯著他,節外生枝,明知故問,語鋒淩厲地奚落他。


    我哪有這樣的福分。我要是文人墨客的子孫,考試時就不會經常吃鴨蛋,被人瞧不起。我是長工的兒子,過去在泥裏爬,今後還得在泥裏滾。不過你說的也不假。這是大地主曹百萬的做官的大兒子的消夏的別墅。別看它上麵蓋的是茅草,可下麵釘了堅實的椽子,鋪了三四層油毛氈後再蓋瓦,然後鋪上草。這房子的從外麵看,是泥牆,可這泥是水泥,裏麵是清一色窯磚砌的。他將這宅子叫雨蕉軒。每年暑期回來休假,要在這裏住兩個月。炎夏,他在亭子裏午睡乘涼,閑暇在這裏垂釣賞花。土改時,上級說曹政是革命烈士,他的房子不能分。說我爸是他家的長工,這所宅子暫時就由我們住。可這宅子門前亭上的對聯,我爸說是地主資產階級的東西,要一把火燒掉。我死死護著不讓燒。我媽護著我,十分生氣地說;這房子,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烈士的,上級隻要我們保管,隻讓我們住,你怎麽能說這東西是地主資產階級的,要把它燒掉?我爸說不過我媽,這才保存下來了。蕭陶為尤瑜對他的誣賴,感到十分委屈,漲紅了臉辯解了一通之後,又反唇相譏道,遊魚子,我看你才很有地主資產階級的脾胃,不然,你對這些東西你怎麽這般感興趣?


    小淘氣,你真是達爾文筆下的南美洲火地島的土著人的頭領,將英國人贈送給他們的毛毯,割成一寸見方的小塊塊,分給部落中的每一個人!你竟然如此少見多怪,愚昧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難道隻要識字能文的就是地主資產階級?那麽毛主席寫了那麽多戰鬥檄文,創作了那麽多革命詩詞,你說他是無產階級還是資產階級?我得告訴你,掌握文化不是地主資產階級的專利,無產階級應該比資產階級具有更高深的文化素養。毛主席說過,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勝敵人的。以沒有文化為光榮,那是我們的恥辱!尤瑜繼續嚴厲地指斥他,過去,你把文化當廢物,我視數理化為仇敵,我們考試時都能勇敢地交白卷!你摔掉了金飯碗,我拿起了討米棍,難道你不覺得我們都十分可笑麽?今後我們再不能這樣,我們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應該掌握人類最優秀的文化、科技,讓它們更好地為建設我們的美好的祖國服務。這樣的美景,你不知欣賞,也不早點把它告訴我,真是暴殄天物。如果我像你一樣,時刻能賞玩這樣的美景,即使不吃不喝,我也願意啊!


    哼!雞肚裏怎麽會知道鴨肚裏的事?要是你點燈出門摸門進,水裏泥裏,累死累活,天天這麽拖,泰山般的饑渴和疲倦,天天把你的頭壓到胯底下,那麽,就是西施、楊貴妃,桂林山水,你也沒有什麽閑情逸緻去欣賞!遊魚子嗬,你王世仁哪裏知道我楊白勞的苦喲!要是你我把位置倒換一下,那你就會比南美洲的土人更愚昧。針尖對麥芒,大刀戰長槍,蕭陶寸步不讓,槍槍刺中了尤瑜的血倉,倒吐自己腹內的苦水。


    第五章午宴說夢(下) 2 仰墨寶得尋書門道,入寒水知盤飱艱辛 3


    尤瑜設身處地想了想,想起他昨晚與他爸爸黑夜冒雨搏浪捕魚、今天一早去湖裏撈割稻子的事,覺得蕭陶的生活,並不如田園詩人描寫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那麽富有詩情畫意;也不像憫農詩人苦吟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隻是勞累悽苦。他的苦役,真的像古代三峽行船的縴夫,腳趾頭死命咬住前人腳趾頭在石頭上啃出的凹陷的石窩窩,把自己的生命當縴繩,鬼哭狼嚎地喊著嗨喲嗨喲的號子,一步半步,掙紮著往前挪,上一步不知下一步是死還是活。也像人們描述的,惡人下到了地獄,上刀山,下油鍋,拿鋸子鋸,用磨盤磨,撕裂肉體,磨碎靈魂,還得苦撐著。人落到這種地步,就是能勾引皇帝老子的李師師來撩撥他,他也會無動於衷的。雨打芭蕉隻會讓他流淚,凝幽亭一躺,就睡成了死豬,哪裏還會有什麽美的感覺?想到此,尤瑜的心即刻軟下來了:可憐的小淘氣啊,我怎麽能這樣錯怪你囉?於是他便用十分同情的口吻,對蕭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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