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日行幾萬裏之後,不堪疲憊,已潛入天那邊昏睡去了;皓月連忙抖起精神來,將白慘慘的清輝灑遍大地。學校裏空蕩蕩、靜悄悄的,好似空山裏的古廟。賴昌快步穿過兩進教學樓中的陰暗的過道,走進他十分熟悉的廚房,停下了腳步。這裏的一切布置一如往日的模樣:鍋灶緊依南窗,吃飯的方桌仍舊擱在廚房中央,生漆漆就的栗色桌凳,仍舊琉璃一般光亮。想當年的那一天,她麵對南窗坐著,是那樣的嫵媚,自己就偎在她的右首,曾為她斟酒夾菜,多麽開心。他怨自己不該錯誤地引狼入室,請姚令聞作他們的牽線紅娘;更恨自己沒有擺脫尚文牽製,致使他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幫姚令聞搶走了他的寶貝心肝。致使奇鮮無比的肥肉,讓惡狼吃了,自己連湯都沒喝上。如今好了,虎走了,倀鬼滅了,他盡情歡樂的時候到了。


    他懷著乞丐拾到了金元寶那種歡暢的心情,走出了廚房的後門,來到了豬場。豬場是用泥磚建造起來的兩間草房,東頭一間是豬圈,大大小小分兩牢,養著五頭豬;第二間有大鍋大灶,裏麵還堆放著一些柴禾,是煮豬食的地方;豬舍後麵有間瓦屋,過去用作貯藏室,現在是柳沛雲的臥室。豬場前麵有塊地坪,靠近豬圈植著一行白楊。楞小子廚工背對著他,正嘩嘩地搖著蒲扇,指揮著挺著大肚子的柳沛雲鋸上半年被炸雷劈倒的那棵白楊樹。柳沛雲汗流浹背流著淚,籲籲喘氣,恰如拉風箱。她使盡了力氣,鋸條還是拉得像水蛇過河一般,左右偏晃。小夥子卻板著麵孔,噴著涎水,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


    拉鋸一條線,均勻使力氣。可你老拉得鋸條如蚯蚓,死魚一樣張口籲氣不出力。你這樣鋸,就是鋸**,也傷不了一點皮,出不了一點血!


    賴昌一見,心裏可急了。從前,他不敢親近柳沛雲,別人怎麽蹂擰躪她,都與自己沒關係;如今她即將屬自己,怎麽還能讓她受人欺侮,向水流舟,自己不去管?他即刻上前奪過蠢牛手中的蒲扇,在他頭上亂撲,氣憤地說:


    春牛,你真是一頭蠢牛!你一個大男人拍著蒲扇,不勞不動還嫌熱。人家一個弱女子,死活拉鋸,還罵人家鋸**不出血。你,你這不是把人往死裏整?人命關天,整死了人,你可負得起責?


    春牛抬頭轉身往後瞧,見賴昌眼裏冒著火,頸上凸出筋,臉上豬血紅,煞似賣牛肉。春牛也不那麽蠢,他心中不禁十分怪異:怎麽,說要狠狠地整柳右派的是他,如今,說整錯了的也是他,黑臉、紅臉他一個人唱,做人做鬼他全包了,他的葫蘆裏究竟買的什麽藥?春牛眨著疑惑的眼睛,挪動蠢笨的唇舌,正準備申辯。賴昌急忙揮手示意,馬上大聲發話,堵住他的嘴:


    別說了,別說了!人家女人筋骨弱,身子瘦,怎麽能幹這種牛馬活?以後粗活重活,你這牛高馬大的男子漢,就該多幹點。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回家去團圓賞月吧。說著,就從黃色的挎包裏,掏出個紙包,交給春牛,我給你父母買了斤月餅,你就帶回去。我與周老師要說幾句話,談完了話,我還要上你家來睡呢。快走快走!


    不由分說,賴昌就推著他走。春牛雖蠢,但個中意思,還是能夠領會,又覺得他無意責備自己,也就乖乖地走了。賴昌回頭拉起癱瘓在地的周沛雲的手,輕輕摸著手掌上血泡,好似十分傷情地說:


    你一個嬌弱的女子,怎麽能幹這種牛馬活?這春牛也真蠢,要他監督你改造,就把人往死裏整,看我明天怎麽收拾他!


    第四章午宴說夢(中) 24盡情折磨謀"脫胎",特為"喝湯"送月餅 2


    說著,他從房裏搬出把椅子,扶起她坐定,又返身去廚房打來水,讓她洗臉。慘白的月光照著那張慘白的臉,前額雙頰下頷的肌肉,似乎被利刃颳得精光,僅用一層薄皮包著幾塊骨頭。好像突發特大的山洪,沖走了所有的沃土,河溝上麵僅留下幾塊峭拔的怪石。它已不是什麽盆地,而是地地道道的讓人覺得恐怖的峽穀。大肚子嚇人地向前凸挺著,就像一隻農民用來盛穀的大篾絲籮。往日的水嫩蕩然無存,舊時的嫵媚早已不見。這半年多,似乎比百年千載更加綿長,如花的少女竟魔幻般地變成了老太婆。她艱難地洗了幾把臉後,麵上才透出了些紅暈,呼吸也稍微順暢。周沛雲此時覺得賴昌還有些人性,沒有過去那麽令人討厭。不過她也不想他怪罪春牛,在這個時候,她已是驚弓之鳥,什麽人也得罪不起,於是,她連忙向賴昌解釋:


    賴校長,這事怎麽能怪他?是我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偏偏自己身子又不爭氣,捏輕怕重,才落到這步田地。就是我累死了,我也不會怨天尤人,你可千萬不要責備他。說完,她就哽哽咽咽地哭起來。


    賴昌知道,她是怕得罪了春牛,往後的日子更不好過。此時,他看到她那像被突如其來的冰雹摧殘過的幼嫩的莊稼的那種可憐的樣子,過去對她的那分舊情,突然似閃電閃現在他的心間,他的良心還沒有完全泯滅,心底裏倒生出幾分自責,噴出對姚令聞的幾分惱怒:她有什麽罪?她不過是你姚令聞任意宰割的一隻羊羔。先奸後娶,陰差陽錯,成了你姚令聞的老婆。可是你姚令聞從來沒有把她當妻子對待,甚至連傭人都不如。為了甩掉她,又設下火坑讓她去跳,故意誣陷她放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箭,順順噹噹把她打成了右派,像垃圾一樣將她摔掉,另覓新歡,可她還被蒙在鼓裏。而自己也充當了實現姚令聞這罪惡陰謀的幫手,將自己曾熱戀過的人推向火坑,也是罪孽深重。如今,他姚令聞風風光光當上了區長,娶了嬌美的妻子,他與新人恣意地調笑,哪裏能聽到舊人的悲啼?柳沛雲糊裏糊塗被他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無見天日之時。對政治生命已經冤死、而又受辱無援的走屍遊魂,我賴昌不能再說假話欺騙她,不如和盤托出,告訴她事情的真相,日後閻王爺問起來,她才不至於說不明白。何況她今日已是備受風雨摧折的殘花,隻能讓人深深同情,豈能再雪上加霜倍加摧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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