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有一個女同學叫彭芳,她開學後一個星期才來報到。穿著那麽寒酸,說是長袖衫,衣袖卻少說要短五寸多,說是短袖衫,又至少長三寸。褲管過小而且吊的老高,說不清她穿的是短褲還是長褲。藍色的短衫褪成了灰白色,應該是深紅的褲子,一塊塊淺紅,一塊塊發白,而且兩膝的部位都綴了補巴。經常穿雙家做的布鞋,很少穿襪子。要不是她洗得幹淨,收拾得整齊,有出眾的姿容,高雅的氣質,又出現在學校裏,也許別人還會誤認為她是乞丐。應該說她有很大的困難。她平日不與人交往,終日鬱鬱寡歡,別人不了解她的情況。幹部找她談,她略帶戚容,淡淡一笑,說了她無須評補助費的意思之後,就緘默不語。在她看來,似乎評補助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嚴守她不想示人的秘密。班幹部交換了意見之後,要尤瑜進一步去了解情況。


    班委作出決定的第二天,早操完畢,太陽的第一抹金光才噴薄出來了。絲絲輻射的霞光,在東方的天空映出一把高與天齊的金光燦燦的扇子。一剎那,天上的白雲像著了火,遠山,田野,都蒙上了一層富麗堂皇橙紅;水麵上似撒滿了金箔,隨著輕波的蕩漾,跳躍著熠熠的波光;帶露的綠葉呈現出紫色,人們的臉上泛著紅光。雨後放晴的第一個清晨,空氣是這樣的新鮮,大家的心情是這般舒暢,都戀戀不捨,不想離開操場。


    彭芳也邊走邊舒展雙臂,盡情享受這上天的有限的恩賜。尤瑜快步走上前去,叫住了她。她回過頭來,見是尤瑜,便尷尬地笑著大惑不解地問道:


    「班長,你們班幹部已經找我談話多次,我也清楚明白地回答了你們。你又來找我,究竟還有什麽事?」


    平日身著破舊衣衫的彭芳,似乎並不十分顯眼,可在霞光的映照下,竟是那樣的美麗迷人!那秋水般的明淨的眼睛裏,鑽石般的黑色的瞳孔,與周圍白如冰雪的玻璃體,對比如此鮮明,其間流淌著令人難以捉摸的縠綺似的輕波;烏黑烏黑的長睫毛,微微翹起的眼角,配上兩道斜橫在眼上的細長而微彎的眉毛,頻頻傳遞著一種隻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情意。豐腴白皙如玉的麵龐上,微微透出淺淺的桃紅,略啟的朱唇內,隱隱顯現整齊均勻的皓齒。後麵有如雲的烏亮短髮襯著,所有這一切,是一幅畫、一首詩,一尊盡善盡美的維納斯的雕塑,一睹芳容,就讓人覺得如癡如醉。要是回溯到開元、天寶年間,也許楊玉環就不至於能那樣乘風上青雲。她仍然身著那套幾乎褪盡了顏色的補丁衣服,但絲毫也不能掩飾她那不同凡響的逸美,出汙泥而不染的高貴。


    尤瑜瞪大眼睛癡癡地癡癡地望著,簡直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該做何事。他根本沒有聽到她說了什麽。


    「班長,你找我,究竟還有什麽事?」彭芳提高嗓門,又一次大聲說。


    尤瑜這才從夢幻中走出來,記起班委責成他找她談話;從癡呆中回過神來,十分尷尬地開始了他的談話:


    「是這麽回事,是這麽回事,彭芳同學。前次班幹部與你談評補助費的事,你說你不要。我仔細一想,班上應該數你最困難。補助費,錢不多,對你來說,也許是杯水車薪,解決不了什麽問題,但是,這也是黨和人民對我們的關懷呀。陽光普照大地,不能丟下你這個最應該照耀的角落。如今,人與人之間是同誌的關係,溫暖取代了冷酷,隻要大家獻出綿薄之力,聚積涓滴之水,就能匯成江河,我想你的困難最終一定能夠得到解決。因此,我們希望你能寫個申請。」


    這一年內,白眼冷語,彭芳見多了,聽厭了。像這樣無限同情的話,沒聽過幾回,特別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說出這樣感人肺腑的話。她眼圈紅了,長睫毛間閃著淚光,泣不成聲,低下了頭。她抽搐了一陣,然後輕聲而又激動地說:


    「班長,你能看到我的困難,理解我心中的痛苦,我非常感激。不過,我還是沒有評補助費的想法。些許幾塊錢,做胡椒不辣,當豆豉不香,反正不能使我擺脫困境。明年我準備休學,你就把補助費評給別人吧。」說完,就哽哽咽咽地哭起來。


    她這突如其來潮水般的真情的勃發,像十二級地震,深深震撼了尤瑜。很困難,卻不要補助費,她的意誌多麽堅強,心靈多麽純潔。她談及不上學,就如此悲傷,她心底究竟深藏著什麽樣的巨大的哀痛!此刻,他的心靈深處也湧起了無限同情的波瀾,他麵帶戚容,眼裏閃著淚光,十分動情地說:


    「彭芳同學,如今是新社會,人與人之間,是同誌,是兄弟,一人有難萬人幫,天大的困難也會解決。你就把困難說出來,好讓大家都幫你。」


    彭芳第一次聽到這樣貼心的話,第一次感受到人間如此溫暖。她像在外鄉飄泊的遊子,遇到了久別的親人;如在漆黑的夜裏摸索前行的人,突然發現了一盞明燈;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驟然得到了親人的眷顧。她感情的潮水放縱奔流,傷心地痛哭著,痛苦的訴說著她家的痛苦的經歷——


    第二章晨興憶夢(下) 2班長評定補助費,彭芳訴說傷心事2


    她家住昆口縣,卻是外來人。無田地,無房屋,家人無職業,隻有一個癱瘓臥床的母親,如今寄居在學校裏,生活無著落。今年考上昆師,本來她不想來上學,可母親堅決不同意,背著她賣掉了家裏唯一的家具——一個半新半舊的櫃子,給她交了書籍費。她讀書,政府發給生活費,如果還有困難,大家幫助她,可生她養她的母親,也是人,也是動物,要吃要喝呀!如今母親癱瘓臥床,她上學,誰去照顧她呀。現在大家還是花父母的錢的學生,也愛莫能助啊。因此,明年她想休學,找一份代課之類的工作,與母親相依為命,讓她比較安穩地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程。她知道尤瑜的姐夫、姐姐是軍管會的主任和部長,因此,她十分激動地向尤瑜誠懇地提出了希望他為自己找份工作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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