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名氣很大的革命黨領袖,青年楊度的口氣更大──既然政見不同,那就各走各的道,別互相妨礙!民國肇始,黃興步孫中山後塵,亦抵京城與袁世凱會麵。其間,黃興力邀楊度加入生機勃勃的國民黨,但楊又以政見有異恕不同黨的冷麵謝絕之!城頭變幻大王旗。但失敗了的國士卻不肯變更自己的信念。中國的政治家,趨炎附勢翻雲覆雨者太多!難能可貴的,是信守政治貞操並一直為之清苦奮鬥的人。到此時,他還堅信他的“楊度理論”:日本不就是君憲製嘛!德國、英國不也是皇帝領導下的責任內閣製嘛!他們能靠此富強起來而為什麽我中華就不能效仿之?這“楊度理論”是否符合中國國情,恐一時說不清楚,但這種捨我其誰肯為國家負責的“國士”精神,卻實堪令人欽敬。就在報紙刊發了“楊度宣言”一個月之後,6月6日,袁世凱在全國一片詛咒聲中命歸黃泉。第二天,不肯認輸的“曠代逸才”即趕赴中南海弔唁,並留下了那幅令人擊節稱賞的輓聯,從“百世而後,再平是獄”的墨跡上,人們看出了他的固執。不過,楊氏的“君憲”主張,決不是復辟舊的王朝,這一點,“辮帥”張勳和那位過氣兒的政治家康有為都想錯了。當時,“辮帥”把黎大總統召他進京“調處國是”顢頇地當成了復辟大清王朝的天賜良機,而因鼓吹君主立憲遭通緝的楊度,無疑是他同一戰壕的戰友。張勳也在青島有寓所,一幢位於天主教堂附近的至今保存還算完好的德式樓房。不知他與楊度是否在青島見過麵,但他對楊度的同情是世人皆知的——就在舉國通緝楊度時,他卻自徐州通電北京,為楊打抱不平曰:君主、民主,主張雖有不同,無非各抒己見;罪魁、功首,豈能以成敗為衡?……落井下石,既非大丈夫所為,而止沸揚湯,究與大局何益?


    惶惶然的楊度讀到這通絕無僅有的說情電文後,沒準兒會一股暖流湧心間。然而,當楊度讀到張勳的最新一紙通電後,卻不惜“恩將仇報”——民國六年(1917年)7月1日,張勳等發出擁戴遜清宣統皇帝復辟的通電,紫禁城裏遂加演了一出時間很短的歷史鬧劇。楊度7月3日就毫不客氣地給張勳、康有為發出電報:……惟嚐審慎思維,覺由共和改為君主,勢本等於逆流。……公等於復辟之初,不稱中華帝國,而稱大清帝國,其誤一也;陽曆斷不可改,衣冠跪拜斷不可復,乃貿然行之,其誤二也;設官遍地,以慰利祿之徒,而憲政如何進行,轉以為後,其誤三也;設官則惟知復古,用人則惟取守舊,腐朽穢濫,如陳列屍,其誤四也。凡所設施,皆前清末葉不敢為而乃行之於今日共和之後,與君主立憲精神完全相反。如此倒行逆施,徒禍國家,並禍清室,實為義不敢為。即為兩公計,亦不宜一意孤行,貽誤大局。不如及早收束,速自取消,……大是大非麵前他是立場堅定不顧友情的。特立獨行者總有自己的做人原則。


    五民國七年(1918年)3月,北洋政府頒發赦免令,所有“洪憲帝製禍首”和“宣統復辟罪犯”一律特赦。在洋人地皮上做了一年又八個月的寓公之後,4月26日,楊度終於可以公開回到北京了。四天之後,他去中南海晉謁了馮國璋,當麵向這位接任了黎元洪的軍人代總統表示了感激之情。之後的一年裏,聲名狼藉的他,過得很不順心。且讀民國八年(1919年)夏他寫給朋友的一封信:度(楊度自稱)年來息影一廬,久不與聞政治,間或經營商業,頗與市井為儔。特以兵禍連年,百業俱廢,因之亦多虧損,政商兩界皆成畏途。平居多暇,還讀我書,懶於著書,聊以遣日而已。


    市井有誰知國士(7)


    這一年來,他天天悶在家中,參悟佛經、懸腕寫字。他甚至跟著從湖南老家來北京闖蕩的齊璜學起了繪畫。齊璜後自號“白石山人”、“白石老人”,故世稱“齊白石”。齊氏早年在湘潭鄉間為木匠,後廣學書畫,並曾入王運門下學詩,故與楊氏算同門弟子。不過楊度的美術天賦似乎不咋樣,現今的人們沒聽說過誰手裏有楊度的丹青。倒是一方方傳下來楊度之印章讓方家看得佩服,原來這正是他的學長兼老師齊白石為他篆刻的——齊大師對自己的刀功頗為自負,曾自號“三百石富翁”。此題外話也。女兒楊雲慧回憶過:“父親曾寫了六句話,經裝裱以後懸掛在自己的臥室裏,以表明心跡。”這六句楊氏自白是:隨緣入世,滿目瘡痍。除救世外無事,除慈悲外無心。願做醫生,遍醫眾疾。


    客人們真的看不出,這個天天談佛說經的居士究竟是想“出世”還是想“入世”!是喲,你想讓這個“除救世外無事”的人物總是憋在家中,豈不誤人又誤國?於是,一位南方來客的叩門聲,又將楊度從玄妙的佛學世界拉回到紛亂的現實社會中。來人乃劉成禺,清末民初的一位政治人物,楊度在日本留學時結識的朋友,民國成立為第一屆國會議員,後因參加反袁活動而亡命南方,孫中山在廣州就任非常大總統時,他被任命為總統府宣傳局主任。這位不速之客帶來了孫中山的緊急呼救。彼時的南方割據政權,禍起蕭牆,執掌軍事的陳炯明將軍與大元帥孫中山反目且炮轟了元帥府!實力不濟的中山先生唯恐近在湖南的北洋軍隊奉命與陳炯明聯手,故急遣密使來京找到楊度,請楊盡力設法說服直魯豫巡閱使曹錕,萬勿讓駐軍湘省的北軍驍將吳佩孚與陳炯明合作。此為民國十一年(1922年)的事。真是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北方無人問津,南方卻委以重任,楊度久已熄滅的政治熱情一下子又被孫中山的求援點燃!這個“除救世外無事”的人立即忙碌起來,除鼓動在“曹營”當幕僚的好友夏壽田去遊說直係大將王承斌、熊秉崎外,他還親自跑到保定的直魯豫巡閱使署去遊說憨厚的曹大帥。曹錕雖無文化,但崇尚有文化的人,當初楊度遇赦回京貧困潦倒時,他曾特意派人贈其兩千元銀元以度難關。不知是楊度的政治設計太天衣無縫,還是那位布販子出身的曹大帥過於迷糊,前去掃蕩南軍的吳佩孚果真奉命按兵不動了。孫中山和國民黨因此躲過鬼門關。甘心效力國民黨,當然也是為了踐約——當年在日本時不就對孫中山說過嘛:你若成功,我就放棄原來的主張,全力幫你!所以,脫險跑到上海的孫中山曾額手稱幸說:“楊度可人,能履政治家諾言。”孫中山的信賴,使楊度又看到實現“帝道”的機緣了!他本來已經下定決心,不怕寂寞要做職業佛學家和書法家,現在,卻另有新的奮鬥目標了。他索性跑到上海,找到孫中山,主動提出要加入國民黨!孫中山自然樂不可支,但國民黨內卻有人懷疑楊的入黨動機是否純潔。總理連忙通電黨內幹部,親為解釋:這會兒楊度是鐵了心回到革命隊伍中來了,希望你們不要拿他往年不屑於加入本黨的事來懷疑他(“傾心來歸,誌堅金石,幸勿以往事見疑”)。不過,這事兒曹錕哪裏知道?他相信楊度是“自己人”,甚至還將其委任為自己的政治顧問呢!然而,隨著直係政府的倒台,楊度又成了政壇失業者。民國十五年(1926年)春天,不知張作霖手下的大將張宗昌動了什麽心思,將賦閑在家的楊度聘為了本軍總參贊,後隨著張宗昌權勢的增大,他又成了張任總司令的直魯聯軍總參議,僕僕奔走於京、津、濟之間。北洋時代後期,“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楊度,利用自己身為政府高級幕僚之便,不斷遊走於各係軍閥巨頭之間。“義威上將軍”張宗昌對“楊總參”的話似乎言聽計從,民國十五年(1926年)8月6日張宗昌派兵抓走著名報人林白水後,一時間說客盈門,但統統遭了張的白眼,隻有楊度出麵求赦,老張才轉出了黑眼珠,打電話給行刑隊:槍下留人。隻是半小時前行刑隊已經把林白水綁赴天橋刑場了,楊度的願望才落了空。周旋在軍閥巨頭之間的楊度,倒真有點像日後打入威虎山的楊子榮,二楊都是隻身闖入虎穴,靠離間敵人來贏得己方的勝利。但遠在上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上海灘上,楊度對中共的貢獻不知比林海雪原中一個偵察排長要大多少倍呢!隻是,為什麽沒有一齣戲文來唱這位卓爾不凡的紅色超級間諜呢?戲台子上的小楊,終於等來了時機,與解放軍小分隊的戰友們共同殲滅了以座山雕為首的所有土匪;而北洋時代的老楊卻無法殲滅座山雕的前輩同行張作霖——眾所周知,張大帥早年也是匪首。因為候在京城外的不是解放軍的大部隊,而是蔣介石統轄的北伐軍。北京政府被南京政府取代後,按說,楊度可以公開身份轉入“地上”了,可他並沒被民國新貴們禮遇——也許蔣中正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這是本黨已故總理生前親自“發展”過的“同誌”。但也有可能人家是明知故“忘”,不願讓已經亂七八糟的本黨與口碑更差的楊度攪在一起。反正國民政府在南京開張後,有功之臣楊度反倒被冷落。最後,隻能給名聲比他還不好的杜月笙當起“秘書”。天曉得,就在這個時期,他又成了中共中央“特科”的高級情報人員!變乎?不變乎?你這個政治江湖上的獨行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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