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細心人都可以看出,在這歡天喜地、熱熱鬧鬧的喜迎親中,卻暗暗相隨著有一種與這歡鬧的喜事極不相和諧的氣氛。若仔細聽去,可聽到,在這喧天鬧地的蕭聲鼓樂和爆竹般的鞭炮聲中,微透著有幾分淒淒哀情。細細體味,便能體味到歡欣熱烈的喜慶中,隱含著那麽一縷森人的凜凜寒氣,隱伏著那麽幾絲使人悚然而栗的透徹心底的悲涼。


    二


    趙瑞芝,從名字的本身看起來,不是一個很剛烈的女子。


    實際上好像也是這樣。


    趙府趙欽恩家,在湘陽縣可以算是首屈一指的望族名門。趙欽恩祖上曾有幾輩人都做過大明朝的京官。清兵入關,一統中國,建立了大清帝國以後,又曾有幾代連做過大清的京官。趙老太爺給兒子起名為“欽恩”,就是不忘沐浴於浩蕩皇恩的意思。趙欽恩少年登甲,官拜翰林院編修,後又授任禮部主事、工部侍郎、禮部尚書。倘若不是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帝,建立了民國的話,趙欽恩可能一直還在他的那禮部尚書的任上哩。


    趙家崇尚孔道,沉湎儒理,敬奉孔子孔大聖人。男者,以《論語》、《大學》、《中庸》、《孟子》、《詩》、《書》、《易》、《禮》、《春秋》和仁義禮智信以及兩宋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慾”為做人之本。女則自幼以《烈女傳》、《女兒經》、《女四書》、《二十四孝圖》為伴。這是趙府世世輩輩沿襲不斷的家風。


    到了趙欽恩這一輩,尊孔崇儒之風尤盛。1911年辛亥年,革命黨人在武昌起事,占領了武漢三鎮,成立了湖北軍政府,繼而,革命浪潮又波及各省,南呼北應,大清王朝土崩瓦解。民國開紀。孫中山就職總統。廢皇室,建共和。趙欽恩與部分王公貴親和外籍京官惶恐恐悽然離京。趙欽恩回到了湘陽,成天緊閉府門,埋頭於《四書》、《五經》和程朱理學之中。雖說後來袁世凱竊權稱帝、張勳復辟,多少在這位大清遺臣心裏激濺出了幾星炫目的火花,但稍爍即逝。趙欽恩沉默的心中很快又復歸於沉寂和陰暗,原又淒淒沉湎於與孔老夫子的冥冥神遊交往之中。


    趙欽恩無子,隻有二女。趙瑞芝為次女。


    趙瑞芝是典型的江南秀女。


    她中等個兒,身材纖細苗條。麵容清秀;在兩道修長的秀眉下和挺挺的鼻樑兩側,濃而長的睫毛裏,嵌著一對黑玉般的亮晶晶的大眼睛。大眼睛撲閃撲閃著,有時候活潑潑地的溜溜地轉著,射出一種熱烈的迸發著青春活力的光,有時候沉靜地凝定在那兒,濃而長的睫毛半掩著,射出一種深沉的而又有些迷茫的光。在她的大眼睛射出熱烈的迸發著青春活力的光的時候,她那經常微閉著的玲瓏豐潤的小嘴,嘴角總是漾著一種甜甜的迷人的微笑。而在她的大眼睛射出深沉而又迷茫的光時,她的小嘴的嘴角便透著幾絲憂鬱的愁緒。但不論是漾著甜甜的微笑,還是透著憂鬱的愁緒,她嘴角左邊上方的那顆黑痣,總是給她增添著幾分娟麗和嫵媚。


    她性情極為柔順。作為舊式女子,尤其是作為湘陽縣趙府的二小姐,三從四德,刻骨銘心,特別是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趙瑞芝精心學做。趙府上下一提起二小姐,無人不伸出大拇指,讚不絕口,都說二小姐人美心善性子柔和,是月中嫦娥女來到了人間。但她作為舊式女子,卻沒有裹腳。據說是,起初也裹了,但她哀漣漣以淚洗麵,趙欽恩趙老爺看不過眼,沒硬堅持讓她裹下去。這也算是當父親的趙欽恩對二女兒的一點偏心吧!其實是大清朝也不準裹腳。趙欽恩大女兒裹腳,疼得幾乎是九死一生,現二女兒又開始裹腳,這風若是傳進了宮門,趙欽恩身為大清命宮,竟暗逆大清令律,思之不禁心驚膽戰,冒出了一身冷汗,回府後即讓趙瑞芝放了腳。那時節,在一些人的眼裏,輕移蓮步,宛若仙女飄行,三寸金蓮,乃是女子之美。趙瑞芝沒有裹腳,也體態輕盈,行之婀娜,裊裊婷婷,反而比那三寸金蓮更有韻律,更豐姿優美。


    趙瑞芝除性情柔順,還聰穎、好學,極喜歡讀書。《烈女傳》、《女兒經》、《女四書》、《二十四孝圖》,她不知道讀了多少遍,讀得滾瓜爛熟,有些章節都能整段整段地背下來。這些書,她起初讀時,還覺得挺有意思,挺吸引人的,後來,讀上幾遍以後,就越讀越覺得索然無味。但是,她還得讀。盡管她每一次翻開這些書,明顯地覺得書頁中,每一片書頁中都迸發出一種陳腐發黴的、就像是枯草敗葉在死水汙泥中被漚得久了、開始發酵腐爛、散發出的那種酸騰騰、臭哄哄的味兒,迎麵向她一陣。陣撲來,使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憋悶和窒息,甚至有時候感到發嘔,但是,她還得一頁一頁地去翻、去讀。因為女子反反覆覆地讀這些書,並終身以這些書為伴,這是趙府的家風。她要遵循,要遠遵祖訓,近從父教。當時,激盪的國際風雲,已將“老佛爺”西太後緊緊關閉住的中國的大門,衝撞開了一條縫。隨著各種各樣的狼犬,從門縫裏擠鑽進來,在神州院內凶狂地張牙舞爪的同時,一些新的思潮也從門縫裏風湧了進來。一些新學、新書報開始在各地出現。位於湘江岸邊的湘陽,雖偏遠,但也刮進去了各種各樣的新風。一些新的思潮和各種各樣新的書報也湧進來打破了這偏遠縣城的平靜與沉悶。趙欽恩趙府,盡管院牆高大而厚實,大門也緊閉得嚴嚴實實的,但各種新風也還是時不時地絲絲縷縷、斷斷續續颳了進來。時適共和勢猛,袁世凱竊據大總統權位後,為迷人耳目,表麵上也高唱共和。趙瑞芝的性情柔順、聰穎、好學、知書達理,很得趙欽恩夫婦的疼愛,是趙府老爺夫人的掌上明珠。審時度勢,為愛女能跟上潮流,縣上在開辦女子新學時,趙瑞芝被送去學習。縣立女學畢業後,趙瑞芝又被送到長沙。進了長沙女子中學。在縣女學尤其是進了長沙女子中學後,趙瑞芝覺得到了一個嶄新的天地,耳目一新,聽到了和看到了她過去從來不曾聽到過和看到過的事情。她如饑似渴地一本本地讀著“黃命軍中馬前卒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警世鍾》、《猛回頭》,章太炎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嚴復的《天演論》以及關於同盟會、鑑湖女俠秋瑾、廣州黃花岡七十二殉難誌士、黃興、陶成章、《湘路警鍾》、長沙搶米風潮、宋教仁血案之謎這一類事情的書刊。她一本一本地讀著,如饑似渴地讀著。她是那樣地感到新奇,就像剛剛脫離開母體的嬰兒第一次睜大著眼睛,眨巴眨巴地望著這人世間眼花繚亂的大千社會似的。她讀著;她感到有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清新的氣息撲麵而來,使她清爽愜意,使她情激心醉,使她振奮,使她有著一種快感——一種令全身發抖的快感。她明顯地感到自己不是自己了。她在惶恐中驚嘆,驚嘆中又有些惶恐;在迷亂中欣喜,欣喜中又有些迷亂。到底是怎麽,也說不清。這位湘陽縣名門趙府的二小姐,柔順的心裏開始隱隱出現了幾分這連她自己一時也說不清的騷動。然而,時隔不久,趙瑞芝那自己一時也說不清的騷動的心情還沒平穩下來,袁世凱龍袍加身,關門當上了洪憲皇帝,趙欽恩踉頭絆子地跑到長沙,硬是把趙瑞芝從長沙接回了家,原又把《女兒經》那一類的書給女兒擺在了麵前。後來雖然袁世凱隻當了八十三天的皇帝,又被迫脫下了龍袍,但趙欽恩卻不準備再送趙瑞芝出去了。因為他不想讓趙府的家風在二女兒身上斷掉。於是,趙二小姐復而又開始讀那些她過去已經讀了多少遍、都已讀得滾瓜爛熟的、不想再讀的《烈女傳》、《女兒經》、《女四書》、《二十四孝圖》等紙頁已經發黃了的書,重又被關在陰黑的房子裏開始整段整段地死背這些書裏的那些她過去都已經能倒背如流的、而現在她怎麽也不想再去背的那些所謂特別緊要的段落。她又很不情願地被迫開始去嗅聞那些發黴的、酸騰騰的、令人作嘔的臭味兒,忍受那憋悶窒息的痛苦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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