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麽也想不明白,貪生惡死是人的本能,但萬千蟻民麵臨生死的抉擇時卻是選死而棄生。


    天下既有這等蟻民,朱門酒肉不臭就沒有天理,因為欺負人固是有違天理,但有人讓你欺負而你去不欺負也同樣有違天理。


    一邊是朱門肉臭,一邊卻老老實實地躺在路邊等死,這是何等的不可思議,又是何等的理所當然!但這也算了,自己願意誰都天招沒有,不過眼睜睜看著老父老母、妻子兒女活活餓死,這種人凍死餓死也是活該,不僅活該,死後更應該再下地獄!


    這是何等的恥辱!這已不僅是凍死餓死者個人的恥辱,這也是所有有良知的人共同的恥辱。


    如果沒有路邊凍死骨,又何來朱門酒肉臭,朱門又何敢讓酒肉臭?但千百年來,這樣恥辱死去的蟻民又何止千萬!這是為什麽?


    這個答案張素元很快就想明白了-愚昧!也許一切問題的結症就在於此。向使天下人都如他一般憎惡給一匹夫下跪,那天下間還有誰有這個本領可以令天下人都跪倒在自己腳下?


    想通了這個問題,張素元對老祖宗無窮無盡的智慧真是佩服得無可無不可。


    什麽叫深謀遠慮?這才叫深謀遠慮!隻因一整套製度設定得完美而縝密,竟使得如此悖逆人性、違背絕大多數人利益的政治體製得以延續兩千餘年,一至於今日。其間雖屢屢山河易色,改朝換代,但這套政治體製卻始終穩如泰山,非但沒有因種種動盪而有所削弱,反而日趨完善。


    這套君權神受的政治體製要說複雜也真是複雜,但要說簡單也真是簡單,其實說穿了也不過兩點而已:一是愚昧民智,二是閹割血性。


    愚昧民智和閹割血性,是支撐君權大廈的兩根支柱,二者互為表裏,缺一不可。


    不愚昧民智,君王何以能視天下為私產?不閹割血性,何以能令身處水深火熱中的兆億生靈逆來順受?


    先人智慧高絕,但也可悲可嘆!如果不是為了一姓之私,金人何能囚徽欽二帝,據北宋半壁江山?蒙厥又何能入主中原,荼毒天下百年?


    溫良恭儉讓,多麽美好,多麽文明,但在美好、文明的外衣下又掩藏著怎樣的愚昧和罪惡!


    嘆息,無盡的嘆息隨著燈火搖曳。


    既然先賢可以僅僅用一套完美、縝密的政治、文化、經濟、軍事製度就將如此悖逆人性、違背千千萬萬人的切身利益,而隻為少數人窮奢極欲樹立的政治體製維持兩千年之久,那他為順應千千萬萬人的利益而設立的體製就沒理由不能做得更好。


    但該怎麽做呢?不覺推門走出屋外,佇立在漫天風雪中,張素元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一百一十六章 法典


    三日後,顧宗羲將親族俱都安頓完畢,張素元和顧宗羲兩人方才坐下來詳談。兩人從午時一直談到掌燈時分,晚飯時也敘談不輟,張素元命人將晚飯端到書房,兩人邊吃邊談又一直到深夜。


    通過這一番長談,張素元對顧宗羲有了比較全麵的認識,他發現顧宗羲不僅僅在政治方麵有獨到見解,而且對軍事、經學、釋道、哲學、天文、歷算、地理、數學、農工、音律等等方麵都有不同程度的涉獵。


    “宗羲,累麽?如果不累,我們談個通宵如何?”將近子時,張素元笑著問道。


    “故所願,不敢請爾!”


    顧宗羲言畢,兩人相視大笑。


    “宗羲,我早就聽說你與二弟宗黃、三弟宗會合稱東浙三黃,不知宗黃、宗會擅長什麽?”張素元問道。


    “大帥,天文、歷算我不如宗黃,地理農工我不如宗會。”顧宗羲答道。


    輕輕點了點頭,張素元換了個話題,說道:“宗羲,當日一別,我一直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但卻想不出為什麽,直到法場上險死還生後,我才想明白毛病出在哪裏。”


    看著顧宗羲疑惑的目光,張素元繼續說道:“宗羲,毛病就出在《置相》一章,你在《置相》中所言是要以相權製衡君權,設置能夠與君主同議可否的宰相,但你沒說如何保證可以使相權製衡君權。”


    聽了張素元的話,顧宗羲身子一震,這個問題他如何想不到,但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於是最後他隻能寄希望於明君聖祖,也冀望後世賢者能解決這個問題,《明夷待訪錄》的書名也是由此而來。


    “大帥,您有什麽意見麽?”顧宗羲滿懷著希冀問道。


    “宗羲,你所論述的隻是如何適當的使用君權,但你既然認為三皇五帝以下的帝皇盡為民之寇讎,盡為獨夫民賊,那你想沒想過君權合理性的問題?”


    張素元此言一出,顧宗羲立時驚得目瞪口呆,動彈不得。


    “大帥,顛覆君權後該當如何?”回過神來後,顧宗羲立即問道。


    國不可一日無主,否則諾大的國家豈不成了一盤散沙,那還了得!


    “我也不知道,但這或許不必由我們來出答案。”輕輕嘆息一聲,張素元說道。


    “大帥,您這是什麽意思?”顧宗羲不解地問道。


    “正如宗羲所言,古之仁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是故古之仁者量己之德才而踐行君位,而亦以此道擢拔繼任者。量己之德才不足以堪大任而拒之者,許由、務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堯、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堯禪天下於舜,舜禪天下於禹,是上古之仁君以此道擢拔繼任者也。”張素元侃侃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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