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隍廟裏,城隍老爺高坐著,香菸繚繞,燭炬輝煌,下麵跪拜著成百或千的男女,他們信仰什麽?一個黑夜挖洞的賊,他禱告說:“神嗬!請你保佑我不要犯案,我十五日買一隻雄雞來謝謝你。”隔壁正是被那賊偷了東西的失主,他禱告說:“神嗬!請你保佑我,使我能夠破獲偷我東西的賊,使我被偷的東西能夠回來,我買一個豬頭來謝你。”這樣一種打算的國民,哪裏去找信仰,這是“迷”極了的一群愚人,是愚極了的一群弱人,是弱極了的一群沒有將來的半死人。把這樣的迷信做對象去反對信仰,是中國人的一個極大的錯誤。信仰是無打算的,是不能打算的,一有了打算就不成信仰。尤其是一個民族,在生存競爭劇烈的當中,如果人人這樣打算著,絕沒有人肯拚著必死自己炸沉了自己的船去封鎖敵人的軍港,決沒有拋卻有一切所得去研究目前沒有一樣效力的純正學問,決沒有人舍了自己的財產去救濟社會國家的危難。“下井救人是不行的”,這是中國人普通的觀念。如果沒有下井救人的決心,連不下井而救人的方便事也沒有人肯去做了。”下水思命,上岸思財”,這一種打算的民族,何從產生奮鬥的精神,何處去創造永久的歷史,一切思想行為,何從有徹底的究竟。心裏想共產革命,口裏說國民革命,手裏作的是個人主義的生涯,這一種矛盾的虛偽的生活,是從打算裏來的謬誤。世界一切都是真實的,如果沒有真實的努力,創造是做不成,模仿也是做不成。且看今天的中國,無論什麽好的理論,好的製度,一到了中國,立刻會變相。通電的主張,報紙的批評,群眾的口號,哪一樣不是很正大堂皇的。然而實際怎麽樣?王亮疇說過一句極調皮的話,他說:”中國人的事,你望壞處一猜就著。”這真是中國人亡國的表現嗬!


    我們細細考察日本的信仰生活,的確比中國人要純潔得多。我們很認識得出他們的信仰生活是較為純潔的、積極的、不打算的。他們的犧牲精神,確是由這一種信仰生活的訓練而來。就宗教來看,無論是哪一教那一宗,我們看得見他的教義和組織,比起中國人來,確是真創的。他們大多數的信徒,不是像中國的信神拜神一樣,作自己利益的打算。他們有一種把自己的身體,無條件的奉給神的決心。有一種“絕對的”觀念。對於宇宙和人生,有一種“永久”和“一切”的觀念。他們能夠把自我擴大,造成一種“大我的生活”。他們“物質的無常觀”是立在一個很積極的“精神的常住觀”的上麵。這些觀念,不是從和尚的念經、神官的祝告、牧師的說教裏去看,是從社會實生活的種種相,尤其是男女的戀愛和戰爭兩件事上麵去看出來。我們看中國人的男女生活,真是枯寂悲哀到極點。中國人的家庭裏麵,固然看不出一種熱烘烘的愛力的結合來。連野男女的自由結合,也都是很冷冰冰的打算。在這種地方,或者很多人不把他拿來同信仰生活一樣看待。不曉得人類的生活,在一切真實性上,有一個絕對一致點而尤其是生命的存在,不容有一點虛假的。男女的關係,是人類生命的總關鍵,他在“生”的意義上,隻有和“殺”的意義集中的戰爭,可以相提並論。在生死過程當中的“食”的問題,尚不足與之比大。性生活的虛偽和打算,可以說是生存意義的錯誤消失。一個民族到得把男女關係看成遊戲時,他的生存意義已經衰弱。到得在男女關係上麵隻剩得一個打算的時候,他的生存的意義,可以說是完全絕了。


    第26節 信仰的真實性(2)


    自殺是一件頂懦弱頂愚蠢的行為,是最無自信力的行為,而且是最貪生的結果。如果一個人生存的能力是強的,具備一個頂天立地的信仰,把宇宙人生,看得透透徹徹,一往直前,毫無愧怍地行過去,無堅不破、無敵不摧,什麽惡魔,也都可以服下去,何至於在生死的道途當中,恐怖憂疑,至於怕死到極點貪生到了極點的時候,走到“不敢生存”的絕路上去。固然社會的一切製度,一切習慣,足以在有形的無形的上麵,壓迫著個人,使個人社會的生存,生出不可救的缺陷,於是把個人逼到自殺。然而這一種“社會的生存意義上的缺陷”,如果個人不是在外的生活上自己造成缺陷時,內觀的心理上,也決不會體認出罪惡來,而自己苛責自己,至於自刑。倘若很真確的認識缺陷是在社會,那麽自己的生命的意義,也可以體認到和社會同大而敢於對社會作一個緊對手的敵人去摧破他。如果鬥不過而死,還不失自己承認自己生命的意義。所以最貪者莫過於自殺,最弱者莫過於自殺,最無自信者莫過於自殺。在人道的意義上,最殘忍的更莫過於自殺,在精神的生活上,最矛盾最紛亂而不能統馭的心理無過於自殺。佛家說,“一切罪惡以自殺為最大,殺人尚有成佛之因,而自殺決無成佛之果。”這一個判斷,是從很多方麵判斷而下的總評,的確是確當的。但自就“自殺”一個行為而加以分析研究時,我們很看得出世界自殺最多是日本,他們對於自殺的觀念,確有和其他民族不同的處所。我們可以說,“自殺的觀念,在最和其他民族不同的地方,最最看得出日本人的特性,而這一個特性,最足表現日本人的強點。”我這一個觀察,並不是批評自殺者的本人,而是就他的觀念上看出他背後的社會生存意識的特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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