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在日本的純文學裏麵,去看佛教的感化,材料是多得極了。本來日本吸收中國文化,一大部分是由佛教來的。最初的留學生,十個九個都是僧侶。他們借用中國文字記述日本語言,造出一種所謂“假名”來。“假名”這兩字的意義,已經是很深長的了。而最初所製的“伊呂波歌”就是很純正的佛教諸行無常的思想。文字排列之巧妙,實在是很值得稱讚的。我們再看日本人的飲食,他們能吸收去的中國食品製法,實在都是僧侶的常食品。如像豆腐、豆腐皮、豆腐衣、豆豉、鹹菜、麥麩種種。現在的日本人忘記了,以為是日本的特產。中國人到日本的,也不覺得這些東西有什麽來歷,然而我們可以確實曉得,這是完全由僧侶吸收去的文化。


    在民間的文學裏麵,在貴族的文學裏麵,我們都看得出很多的佛教關係來。就是日本最古的一種“能樂”,這是和“神教”有密切關係的,而他們後起的謠曲,有許多題材,是采諸佛教裏麵的故事傳說。可是我們在任何方麵,都看得出日本人的佛教思想,絕對和中國的兩樣。他們的佛教,在貴族裏麵,確是含著不少積極的犧牲的精神。而在民間方麵,又含得有不少的人情世態的趣味。比起中國艱苦而枯寂的佛教來,的確是大不相同。


    印度的佛教,經過中國,傳入日本以後,我們看得出,明明白白,分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神佛對立的時期。本來日本人是崇拜神教的,神教是什麽東西呢?就是宗法社會裏麵必然應有之義的祖先崇拜。這一種拜神思想,本來是很幼稚的。然而部落的權力,漸漸擴大,到得諸部落統一於一族的時候,當然要生出一種調和的理論,組織的體製來。日本的文化是在中國文化傳入之後,才有統一和組織的工具。於是中國敬天敬神敬鬼的思想,給他們的神教,充實了不少的內容。然而這個時代,中國的佛教文化與中國的道德文化,同時輸入進去了。並且佛教的輸入,更占了很重要的地位。這兩種不同的思想,在政治上,在社會上,當然不是容易調和的。一個是世界無差別,一個是九族分親疏;一個是冤親平等,一個是正名定分嚴體重刑。此時神佛兩教,在輸出國的中國,已經是最大的衝突期,在輸入國的日本,更不是容易調和的了。


    然而久而久之,應於他那社會的必要,不能不想出種種的調和方法來。“歷史上的後進文化上的先進的佛教”便運用著很微妙的經義,造出一種“本地垂跡說”來。在實際的勢力上,要把幼稚的拜神信徒,拉到佛寺裏來,便先在理論上,把佛教的信仰投降到“神”的威力下去。某神就是某菩薩的體現,這一種的混合信仰,便由此而生了。這是第二個時期。


    日本人如果是弱者,如果四圍有了強固的信佛威力,這神教的信仰,或者就會絕滅了。然而四圍的情況不是如此,日本國內的情況也不是如此。所以隨著漢學的進步,封建製度的完成,與武家勢力的膨脹,日本古學派哲學突然創興起來。直到日本維新的時代,日本民族一方麵拋棄了“日本三島的封建製”而加入“地球的民族封建製”下去活動,一麵就很嚴密地定出神佛的區分,這是第三個時期。由對立而混合,再由混合而對立,這是兩個很大的變動,他們應該從裏麵學得許多的教訓罷!


    第5節 封建製度與社會階級


    農民沒有土地所有權,一切土地,都是藩主的。不能有“姓”,不能帶刀。這種現象,還是中國三千年前的製度,除了皇帝公卿藩主武士治者階級而外,其餘的人,都不承認有完全的人格。此外還有一種第四五層階級的最苦人民,叫“穢多”“非人”,是完全驅逐到人類生活以外的。那些武士,往往製了一把新刀,要試驗刀的利鈍,可以隨便去找了一個“非人”殺。而最奇妙的,就是連這特殊的階級製,也借用著佛經中的用語。此種殘酷的社會組織,和治者階級的殘酷習慣,可以證明日本的文化年代之淺與程度之低了。穢多非人這一個階級,至今還是存在,近年來日本社會運動當中最重要的一個運動,叫做“水平運動”,就是這一種特殊部落的民眾爭自由的運動。將來日本革命的烽火,恐怕是這一種民眾做最先頭的部隊了。


    有一個貴族院議員叫杉田定一,他是從前自由黨的名士,民國五六年時,有一天我去訪他,看見他的書房裏供著一個孔子像。他對我說:“這個孔子像,是很有來歷的。我家裏本來是農民,我的父親是很慈善的。想到智識這樣東西,人人都應該要有,就請了一個有學問的漢學先生,在我家裏教村中那些農民念書。被藩裏的武士們曉得了,說我們讀書是僭越,就把我家抄了,教書先生也趕走了,種田的權利也沒收了。這孔子像還是在那時候拚命奪出來的。那個時代歐美的民權思想,已經漸漸輸入了進來,漢學思想和歐美思想相融和,就有許多的人,覺得這一種非人道的封建製度,非打破不可,這實在是由種種環境發生出來的自覺運動。”他這個議論,我以為很的確。明治維新,一麵是反對幕府政治的王政統一運動,一麵是民間要求人權平等自由的運動。倡尊王討幕的人,和倡民權自由的人,雖說兩種都出自“公卿”和“武士”兩階級,但是這民權運動,純是一個思想上的革命,是人類固有的同情互助的本能的發展,而歐洲自由思想做了他們的模範。和薩長兩藩專靠強力來占據政治地位不同。且看民權運動最有力的領袖板垣退助,他的思想,完全是受法國盧騷《民約論》的感化。近來日本的文化製度,雖然大半由德國學來,卻是喚起日本人“同胞觀念”,使日本人能夠從封建時代的階級統治觀念裏覺醒起來,打破階級專橫的宗法製度,法國民權思想的功績真是不少。而我們更可以得到一個重要的材料,來證明唯物主義者的階級鬥爭的理論,並不合革命史上的全部事實。譬如日本維新的結果,解放了農民階級,使農民得到土地所有權和政治上、法律上的地位。這個運動並不是起自農民自動,而仍舊是武士階級當中許多仁人誌士鼓吹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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