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時節,我跟夏兆柏一起去看我前世的墓地。


    這完全是一次臨時的決定,近來我們很喜歡做這樣的事,上一次臨時起意,我決定自己曬蘿卜幹,和夏兆柏兩個人帶了帽子冒著大太陽在花園綠茵地上攤開許多蘿卜,曬了十來天後便逢上陰雨天氣,所有的蘿卜全部發黴,交給傭人們拿去扔掉;再上一次,我纏著夏兆柏帶我出海試試江天獨一人的釣魚翁情懷,結果魚沒釣上來,卻結結實實一頭栽到海裏,嚇得他什麽也不顧就跳進海中撈我;再再上次,我看越王勾踐劍的圖片時心情激蕩,決定自己也打造一把神器,夏兆柏這回沒由著我胡來,命人找到國內工匠定製了一把仿製品,迄今還放在我書房中,閑暇時拿出來磨磨,倒也挺能嚇嚇不知情的人;再再再上次,我看古籍記載研墨方法時突發奇想,古人有“蘭墨”、“梅墨”,那麽我今天能不能配一款獨一無二的“英格蘭玫瑰墨”?夏兆柏聽了,專門讓人裝了一間屋子配上蒸餾器等東西,購齊原料,讓我自己鼓搗,結果我除了每天晚上把自己弄成一隻醃h貓外一無所獲,不得不放棄我振興文化的偉大事業。


    我的想象力和任性程度一起發育遲緩,但一旦打開那扇門扉,竟然如雨後野草般瘋長。一切都因為,我無論多詭異多匪夷所思的想法,在夏兆柏這裏都隻分成兩類,一類是對我有危險,一類是對我沒危險,前者他堅決抵禦,後者他聽之任之,用他的話說,就是“兩輩子加起來都沒好好玩過,現在玩夠本吧。”


    於是我就這樣無後顧之憂,沒心沒肺地繼續玩下去。去我前世的墓地上玩,也是這一係列突發奇想中的一個,對那一刻的我來說,隻不過為了某種故地重遊的好奇,並沒有想過太多。但夏兆柏一向寵溺我的臉上,卻難得遲疑了幾秒鍾,問:“為什麽要去那裏?”


    “清明祭祖嘛,我們倆沒什麽可祭拜的,去看看林世東不是挺好?”


    他略微想了想,終於歎了口氣,無奈而寵愛地對我說:“那好吧。”


    於是我們挑了個日子,帶上阿彪等幾個人一起驅車前往那個豪華公墓。我一路上興致很高,指點著那些排列整齊的墓碑對夏兆柏說:“我們死了也埋這吧,我覺得這裏空氣挺好。”


    “別胡說。”夏兆柏拉住我的手,輕輕打了兩下,臉色出奇凝重說:“走吧。”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古怪之處,不禁狐疑問:“兆柏,怎麽啦?”


    “沒,”他對著我勉強一笑,將我緊緊摟在懷裏,邊走邊說:“腿不痛吧?能爬上去嗎?”


    “沒問題,”我微笑著說:“你這段時間老幫我熱敷按摩,我感覺好了很多。”


    “那就好。”他擁著我往上走。


    入口處有賣元寶香燭的小店,還供應鮮花。夏兆柏想了想,買了束潔白的百合花,命阿彪拿了跟著上來。我興致勃勃,正要走到林世東的墓,卻看見他的墓前一個身材挺拔的年輕人半跪著拿手絹擦拭墓碑,旁邊放著好大一束白色玫瑰,朵朵含苞待放。我詫異地抬頭看了夏兆柏一眼,卻發現他低沉著臉,仿佛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醞釀狂風驟雨。我又疑惑又不安,忍不住握緊了我們交叉的雙手,夏兆柏回過神來,衝我輕輕一笑,低聲說:“是林俊清。”


    俊清的背影我曾經凝望了十來年,早就在第一時間認出他來,隻是沒想到會在這裏撞見他,我輕咳一聲,他受驚一樣縮回手,回頭見是我們,愣了一愣,隨即站起來,態度坦然地打了聲招呼:“你們好,這麽巧,你們也來看東哥?”


    夏兆柏過了幾秒,才淡淡地回答:“是啊,沒想到會撞見你。”


    林俊清垂下頭,一縷過長的劉海蓋上眼瞼,陽光下隻看到他長而直的睫毛微微顫動,隨後,他抬起頭,眼眸清亮,笑了一笑說:“不是過清明嗎?我以為沒人會來看他,所以想過來陪陪他。”


    “也許,他已經不在這裏了,也不需要誰來陪。”夏兆柏悶悶地說,接過阿彪遞上來的百合花,挨著那束白玫瑰放在墓碑前。


    “說的也是,”林俊清目光柔和地看著墓碑上林世東的照片,自言自語一樣說:“東哥人那麽好,現在就算不在天堂,也肯定轉世投胎,過得比以前好吧?”他垂下頭訕笑了一下:“我不過來這裏盡下活人的心意而已。”


    他的聲音中有說不出的惆悵和黯然,我仔細打量林俊清,似乎黑瘦了不少,但身體卻明顯比從前壯實,以往飛揚跋扈的耀眼漂亮,漸漸沉澱成一種內斂溫潤的光芒。他看起來,似乎與照片上的林世東有某種相像之處,神態坦蕩自然,眼眸中即便有哀傷,卻更多的是平靜自若。我看著他,心底忽然湧起類似於自家孩子終於長大了的欣慰和感慨,情不自禁微笑了起來,輕聲道:“林醫生,很久不見了,過得還好嗎?”


    “我?很好,謝謝。”林俊清仿佛驚醒一樣,飛快地答道,又看向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點頭說:“簡先生看起來身體應該有所好轉了,恭喜你。”


    “謝謝。”我含笑看他:“無國界醫生的任務完成了?”


    “啊,對。”他微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去蘇丹呆了八個月,差點死在動亂流彈下,不過現在回來了,先休息一段時間,遲點可能會去大陸西北地區幫他們展開婦女生育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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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聽有些擔憂,忍不住道:“什麽?那你有沒有受傷?”


    “胳膊上中了一個,”他樂嗬嗬地說:“當時車子還陷入泥坑,以為要交待在那了,嗬嗬,沒想到還是命大,被隊友救了,於是又活了回來。”


    我心裏感慨萬千,想他從小被我精心嗬護,當年林氏裏的汙垢我尚且不舍得讓他麵對,現在這孩子卻能獨立承擔生死,而且豁達不懼。這樣的成長,怕也經曆著我難以想象的艱難吧?我踏前一步,關切地說:“這麽危險,條件又差,你別去了好不好?想做醫生,幫助病人在哪裏都可以的,港島這麽多醫院,你想去哪裏都可以,私家醫院沒意思的話,公家醫院也行,能幫到更多的人啊。俊清,你真的沒必要那麽冒險……”


    林俊清深深地看著我,忽然溫柔地笑了,他從未對我這樣笑過,那笑容中有釋然,有感激,有不以為然,也有說不出的複雜情緒,然後,他挑高眉毛,戲謔地說:“簡逸,你不怕我留在港島跟你搶夏兆柏嗎?我對他可一直沒死心。”


    “啊?”我愕然了幾秒,確實完全忘記他還有這層“情敵”身份,不覺尷尬了起來,夏兆柏在一旁輕笑出聲,摟住我的身子,說:“行了林俊清,別逗他,他可是個實心眼的人,就跟以前世東一樣。”


    林俊清嗬嗬低笑,伸出手真誠地說:“簡逸,我們在東哥的墓前,重新認識一下吧。”


    我瞪了夏兆柏一眼,伸出手握住俊清的,點頭說:“很高興認識你林醫生。”


    “我的榮幸,簡逸。”他微微頷首,放開我的手。這個時候,在他敞開的衣襟中,我看到他脖子上的飾品,那是用一根簡單的牛皮繩掛著一枚明晃晃的戒指。我一見之下不由一呆,那是很多年前,我特地從歐洲訂製的戒指。


    林俊清注意到我的視線,低頭看看,忽而一笑,拉出來晃了晃說:“這個是東哥的遺物,現在是我的護身符。好看嗎?”


    我喉嚨有些哽住,無言地點了點頭。


    林俊清轉頭看著林世東的墓,緩緩地說:“我本來也有一個,但我當時很小不懂事,拿過來就隨手扔掉,後來東哥去世了,我很難才在夏先生眼皮底下保留了這件東西。”他笑了笑,說:“我其實不信邪,但在蘇丹性命垂危那次,我真的聽到送我這個的人在我耳邊說話。”


    “說,什麽?”我問。


    “說讓我要堅持下去,無論如何要堅持活下去。”林俊清悠悠地回答,臉上帶著微笑,說:“我從小就在東哥的照顧下長大,他這個人,有時候很婆媽,又很感性,是會說這種話的人。所以我相信,他就算走了,可也一直在天上看著我。”


    夏兆柏冷笑道:“看個屁,他活著的時候關照了你十幾年還不夠?死了還要關照你?別做夢了。”


    “是嗎?也許是我自私了。”林俊清笑了笑說:“但我真的覺得他沒有走,我要做出一點成績來,我不會再令他失望。”


    我長久地凝視他,點了點頭,拍拍他的肩膀說:“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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