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青嵐將最後一名德高望重的藥劑師送了出門,一轉過頭,那春風拂麵的微笑就變成了咬牙切齒的憤恨,低聲道:


    “好好養了這麽多年,怎麽就在這個時候出問題了?!連法杖都立在了極北荒漠――這是要活活氣死我啊!”


    “聽綠野大人說……”一位侍女怯怯上前,道:“是為了救那個藥劑師,少君侯才……”


    綠野青嵐頹然坐在椅子上,揮了揮手屏退所有的侍女,轉身進了裏間,看著雙眼仍然緊閉的青歌,不由低聲哽咽了一句:


    “阿嵐……我百年後,可能真沒臉見你了。”


    第50章


    青歌這麽一昏,就是足足一天一夜。


    綠野青嵐以“青歌遠行歸來尚需靜養”的藉口堵住了大部分不明真相的人士,又將宅邸周圍布下重兵把守,謹防心懷鬼胎的人趁亂摸進來,渾水摸魚,不管多少藥劑師和法師們說,她可能沒救了,這位自來就沒怎麽履行過身為母親的本分的督伊,終於在此時展露出了與平常截然不同的強硬風範,將所有亂七八糟的外事都排除在青歌養傷的主屋之外,無人可驚擾她半分!


    而青歌也就真的挺了過來。


    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金紅的火燒雲簇擁在夕陽周圍,夕照昏黃,波詭雲譎,傍晚的陽光照過窗欞射進室內,被分割成了許多大小不等的格子投射在地上,正好有一朵是個梅花的形狀,青歌抬起手,讓那朵花的影子正好照到手背上,看著看著,就垂下眼睛笑了起來。


    綠野青嵐端著盛放在細頸瓶中的恢復藥劑進來,看到青歌醒了之後,整個人麵上就陡然迸發出一種真切的、由衷的歡喜,卻轉瞬即逝,冷著臉將藥劑端給青歌:“趕緊喝掉。”


    青歌摩挲著冰涼而光滑的瓶身,將帶著玫瑰氣息的特製藥劑一飲而盡――她從來怕苦,無意識地就咕噥了一句:


    “瓶子真好看,我要留給華色。”


    綠野青嵐愣了兩三秒鍾才反應過來青歌口中的“華色”到底是誰:“那個小女僕?對了,她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


    青歌當場就渾身僵硬了,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握緊了水晶瓶:


    “過幾天……應該就回來了。”


    “她為什麽要留在北漠呢?”綠野青嵐敏銳地抓住了關鍵點:“是她想自己留在北漠的,還是無法離開了?”


    青歌將空了的藥瓶往床榻上重重一頓:“我會接她回來的――”


    “督伊……”侍女不敢進來打擾兩人的談話,隻能在外間低聲稟報:


    “這是自皇城來的第六批來使了,見還是不見?”


    青歌當機立斷立起手掌,做了個“停止”的動作,截斷了綠野青嵐接下來所有的話語:“我這就出去。”


    她抓起桌子上的墨玉簪,將一頭流轉著淺淡的金色的赤金長發高高挽起,刺繡著銀色荊棘的黑色長袍加身,神色冷凝,仿佛之前因為金氣爆發而瀕臨死亡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樣:


    “多少年前的舊事,就由我來翻案,埋沒在歷史中的真相與公正,就讓我來為先祖討回。”


    前來迎接青歌的是皇後近臣之一,布蘭特?奧羅,從血緣上來說跟現任黃金領主少君侯還有那麽點沾親帶故的關係,此時正端著一臉客氣的笑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青歌少君侯麵子真大,我們都來了這麽多次才見到您一麵啊。”


    青歌穿著一身最板正不過的法師長袍,扣子都繫到了最頂上一顆,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應該是大病初癒所致,然而這完全無損於她的美貌――或者說,這種脆弱而精緻的美麗,和她本人這種堅韌的、剛介的性格形成了一種奇妙的交融,讓她整個人恍然間就有了一種與綠野青嵐十分相似的氣息,而且一開口,這種完全不給人留情麵的說話方式也是十成十的相似:


    “哦,那麽你現在見到了,還有別的事情嗎?”


    布蘭特一口氣就哽在了嗓子裏,上上不去下下不來――他就不信青歌真的不知道他大老遠的跑這麽一趟是為了做什麽的!


    綠野鴻影深知青歌的性子,趕忙接過話頭道:“少君侯真是貴人多忘事,您還記得您不久前寫過的那張測評答卷嗎?”


    記得,怎麽不記得。青歌微微一笑:“所以?”


    “皇後特派我等近臣前來,就是為了得知華萊?奧羅與青書大公當年舊事的真相。”綠野鴻影比了個“請”的手勢:“現在就走可以嗎?”


    青歌問道:“大概需要多久?”


    “三天。”布蘭特信誓旦旦地保證道:“最多三天。”


    “月泊石測謊法陣已經備好了,史官們也已經停止了對《奧斯曼帝國史》的新一輪翻修和整理,萬事皆備,隻等您來!”


    “那就走吧。”青歌接過侍女遞上來的營養藥劑一飲而盡:“你――”她對侍女道:“明天給布萊特家的小姐下個請帖請她過來,我有事情要當麵拜託她。”


    侍女有些懵:“哪一位呀……”


    “瑪麗?布萊特。”


    青歌上一次以“青族少君侯”這個身份進入大殿之時,便是接受鳴金大綠潮的封賞之時,她當場拒絕了皇後的賞賜,轉而自請進入皇家藏書室翻閱那些浩如煙海的藏書,這個決定不知道被多少人暗地裏嘲笑過,當然也有一幹青族死忠在心裏考較道,少君侯知進退,拿得起放得下,堪稱一代年少英雄人物啊。


    然而在凱撒?奧羅從極北荒漠歸來,將青歌的年末測評的長卷呈給皇家學院的老師們之後,就在奧斯曼帝國上層掀起了一場巨大的風暴,從埋首書籍做學問的老學究,到那些勾心鬥角得不亦樂乎的貴族,乃至“天塌下來都有你們頂著我先退後”的皇後綠野長秋,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少君侯青歌寫出的那一份完全顛覆了人們常識的東西。


    ――什麽叫青書大公才是真正的英雄人物,什麽叫華萊?奧羅隻不過是個竊取他人寶物的卑鄙小人,什麽叫“當年的綠野才是好風骨”?


    深感被落了麵子的綠野長秋當場就氣得摔了一整套上好的茶具,動用了玉璽連發三道諭令:


    即日去極北荒漠,將青歌少君侯請回!


    史官立即停止修書,準備撰寫新史!


    少君侯青歌回到帝都之後,必須立於月泊石陣中,將其所作所為,一一解釋,若有半句謊言,便以汙衊皇室之罪當場格殺勿論!


    就算知道青歌這個人素來不會故作聲勢,故弄玄虛,凱撒在看到連下的三道諭令之後還是心裏有點慌,畢竟華萊?奧羅多年來的光輝形象太深入人心,就去找了奧菲莉亞商議,到底應該怎麽辦。


    “怎麽辦?”奧菲莉亞長刀一揮,攔腰直直劈斷五根粗木樁,力道控製得十分精妙,完全沒有碰到攔在第六根木樁前的一道水幕半分:


    “等!”


    “你要對青歌有信心啊!”


    話是這麽說,然而她的心裏卻比誰都要慌。在聽聞到青歌少君侯已經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回來,現已清醒,正奔赴皇城的消息之後,她手一抖,就將那道用來檢測刀法能否收放自如的水幕劈碎成了點點水珠。


    她收刀入鞘,就著四下飛濺的水珠抿了抿因為長時間練刀而微微有些淩亂的長髮,問戰戰兢兢躲在一旁的侍從們道:


    “我看起來還好麽?”


    侍從們清一色狂點頭,奧菲莉亞就著地上的水窪看了看,還是覺得不太滿意,左看右看都哪裏不對勁,就拆了髮帶,將一頭長髮高高束在一側,露出了英麗的臉和那雙明艷的紫色眼睛。


    正當她叼著髮帶綁頭髮的時候,凱撒敲響了練武場的大門,揚聲道:


    “奧菲莉亞,青歌少君侯進皇城了!”


    話音未落,奧菲莉亞就一腳踹開門,風風火火地跑了出來,就好像“青歌”兩字是什麽神奇的啟動開關似的:


    “走,我們去看看!”


    然而她當真看到青歌的時候,著實地被唬了一跳。


    她瘦了好多呀……奧菲莉亞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的下巴想道,比起她離開皇城的時候,不僅瘦了,似乎還高了一些,挽著頭髮的樣子更漂亮了,隻不過眼底有著深沉的倦意和她看不懂的神色,而且――


    “青歌少君侯的法杖呢?”蘇珊畢竟是奧斯曼帝國的二公主,奧菲莉亞同父異母的姊妹,正好站在她後麵,看著一路冷著臉,長袍翻飛行來的青歌,問出了大多數人的心聲:


    “少君侯那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楓木法杖呢?”


    青歌來到玉階之下,行了個禮,不卑不亢地道:“天佑奧斯曼。”完全將蘇珊忽視了。


    奧菲莉亞看著蘇珊尷尬的臉色,就實在沒能忍住地低笑了出聲,然後向看過來的青歌眨了眨眼。


    綠野長秋一揮手:“禮就免了,站到月泊石法陣裏去吧,快一些。”


    青歌二話不說,上前三步邁入盡是純白色石頭的法陣裏,那些由純白色的珍貴月泊石拚出的法陣閃過一陣藍盈盈的光芒之後又盡數歸於沉寂,正在此時,分列兩旁的、穿著純白色長袍的史官們開口了。


    那位為首的史官抱著厚厚的羊皮紙,手持蘸滿了墨水的羽毛筆,上前一步急切地說:


    “少君侯!當年華萊?奧羅與青書大公究竟是什麽關係?”


    “掠奪者與被掠奪者的關係。”青歌答道。


    隨著她的回答,白色的月泊石從她腳下向外擴散開一陣湛藍色的光芒,最終消散在最外重的那一道由最圓潤、最大的月泊石拚成的圓圈上,代表著她剛剛說的話盡數屬實!


    “您能給我們詳細講一下嗎?”史官握筆的手都在激動得發抖:“華萊?奧羅皇帝真的是您說的那種一事無成的暴虐統治者嗎,您有什麽證據?”


    青歌從懷中摸出了那根已經碎裂到隻剩幾片殘骸的華萊?奧羅的骨頭,和那本青書大公的手劄,道:


    “我從不說謊――”


    極北荒漠。


    依然昏迷在楓樹下的黑色巨獸突然重重蠕動了一下,然後渾身開始泛出柔和的白光,那陣白光極為醒目卻並不刺眼,等到鐵甲衛遺民們趕來的時候,躺在楓樹底下的,是一個雙手抱膝的少女,低垂著大大的眼睛,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股悲傷的、寂寥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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