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不到。”費南多元帥搖了搖頭,沉聲重複了一遍:


    “我做不到。”


    青歌策馬上前幾步,補上了那個曾經屬於她的一個老師的位置,緊緊跟在費南多元帥半個馬身後麵,肩上扛著鮮紅的曙光旗。


    自從奧斯曼帝國第一法師戈林折戟真言鎮之後,身為隨軍法師中階層最高、身份也最顯赫的青族少君侯,便接過了她曾經的授業恩師的重擔,被半強迫地抬上了這個位置來鼓舞士氣,順便讓百姓們更加安心。


    當年青歌年少時,曾經對著這個第一法師位置抱有無邊的艷羨與渴求,那可是帝國第一法師,代表了法師領域內無上的權威與榮光,無限的力量與權柄的位置啊,可是事到如今,真正被趕鴨子上架地送到了高位之上的時候,她的心裏反而什麽感想都沒有了。


    無掛礙,無恐懼,心動歡喜,一切皆無。


    她隻是打心眼裏有些發冷。戈林法師一生忠於皇室,對綠野長秋一個攝政的宮闈婦人也未有半分不敬,甚至都稱得上“愚忠”了,卻在死後單單為了所謂的“皇室的臉麵”,為了“百姓愛戴”就秘不發喪,還掩蓋信息――


    綠野長秋。青歌在心裏切切地咬著牙想,你做的這種折辱死者的事情,又和雅克的那些狗賊們有什麽區別!怪不得、怪不得數百年前,華萊皇帝就有意無意地說過,女子不得幹政,導致了玫瑰騎士一朝失寵,從而展開了長達數百年的關於女性能否居高位、掌實權的辯論與鬥爭,今日看來――


    像綠野長秋這種,心眼比針尖大不了多少,卻又優柔寡斷目光短淺的人,不管是男女都不該執政!無關性別,單看能力,青歌也有這個自信將被自己老婆攝政了的斯佩德皇帝碾壓得渣渣都不剩!


    軍隊還在沉默地往前行進著,自街道兩邊的高樓窗戶裏探出無數隻手,握著一束束的常青藤和黃色鳶尾,伴著高聲的呼喊驚起無數白鴿。這一幕和出征之前是多、多麽的相似啊,隻不過有的人已經長眠邊境,再也回不來了。


    青歌抿著唇,眼眶有些微微的熱,坐在她身後的華色就立刻敏銳地察覺到了她情緒的變化,輕輕伸出隻手蓋在青歌挽著韁繩的手上,輕聲問道:


    “少君侯,你還好嗎?”


    在一片海潮般的歡呼聲中,在鋪天蓋地灑下的山茶花的花瓣裏,青歌的手回握住了華色的。她的手骨節有些明顯,十指卻又纖長,與當下名門貴女中流行的那種纖纖玉手相去甚遠,最多也隻能跟“玉”搭上個邊的,除了那欺霜賽雪、精心養就的膚色,還有那從手指到手心的一種經年不散的、微微的涼:


    “華色……我心裏苦啊。”


    “少君侯不要難過。”華色緩緩地將額頭抵在了青歌那略顯消瘦的背上:“我一直陪著您。”


    “天佑奧斯曼。”綠野長秋披著織金的錦袍,眉目描畫得精緻又得體,與她的皇帝丈夫一同端坐在大殿上,對著卸了所有兵甲與刀劍的費南多元帥伸出隻保養得一絲瑕疵也沒有的手:“遠征而歸,元帥辛苦了,還請下去整頓儀容,洗淨風塵,稍後上殿來為您加封。”


    費南多元帥快步向前走上白玉的台階,單膝跪下,輕吻了綠野長秋伸出的手:“謹遵聖令。”他一直斂著眼睛,努力克製心底的怒火,不看皇後半眼,唯恐在下一秒自己就會控製不住,徒手將綠野長秋扼死在金座上,可是他又清楚地明白,自己要是真這麽做了,奧斯曼帝國群龍無首、內鬥傾軋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他騰地起身,腳步鏗鏘地走下殿去,綠野長秋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對著皇帝輕笑了幾聲:


    “您看看……費南多的脾氣,真真的是和多少年前一模一樣啊,半點沒變。”


    “一模一樣……半點沒變。”皇帝呆呆地重複著她的話。


    “好了好了,您就別說話了。”綠野長秋拿過歷來隻有皇帝才能動用的玉璽,兩手輕輕一拍,走上來一隊訓練有素的侍女,將皇帝扶上了軟轎抬了下去,然後睜眼說瞎話地對著身邊的女官道:


    “皇帝身體不適,接見完元帥之後便回去休養了,然禮不可廢,接下來我便越俎代庖,替皇帝主持分封大典――”


    女官一板一眼地將皇後的命令傳出去的時候,正在殿外候著的是青歌等一幹金星班的學生法師,乍聞此言,自從戈林法師身死就對外界刺激沒啥反應的木頭臉凱撒和不知道內情的布萊特姐弟倆沒什麽大反應,青歌向來對外就是一張能凍死人的端正嚴肅的臉,也看不出她的失態,隻能從她微微收緊的瞳孔中判斷出,她的內心此刻一片驚濤駭浪――


    綠野長秋,已經到了能越過皇帝動用玉璽的地步了?!


    “宣,青族少君侯青歌,奧羅少君侯凱撒?奧羅,劍士莉亞,藥劑師瑪麗?布萊特進殿!”


    青歌僵硬著擰過頭去,看著一臉雲淡風輕到仿佛在說“啊今天天氣真好”的奧菲莉亞,從喉嚨裏逼出氣音有氣無力地問:


    “你……給你自己安了個什麽名頭,以至於皇後都能將你並在布萊特小姑娘的前麵接受封賞?”


    “雅克降臣啊。”奧菲莉亞燦爛一笑:“我久慕皇後賢名,因此在雅克邊境受少君侯點化,棄暗投明,歸入元帥門下,助您奪回戈林法師遺體,算不算一大功臣?”


    “再者,按照皇後那種恨不得全天下都說她了不起的性子,聽元帥這麽一說,再不讓我上殿來替她歌功頌德,那可真是對不住我對她那麽多年的了解了!”


    青歌頓時啞口無言,隻能將身上的袍子理順理順再理順,然後將楓木法杖交給了華色,完全無視了那個剛剛伸出手的,一臉“好不容易能跟青族少君侯接近卻被完全無視了我的人生一片灰暗”的侍女,摸了摸華色的頭溫言軟語道:


    “乖,你自己回去好好休息,我馬上就回。”


    “嗯。”華色抱著那柄雕琢精緻、造型古樸的法杖,輕輕扯了扯青歌的袖子:“您少喝點酒啊。”


    青歌笑出了聲:“我不喝酒的,華色。”說完,她輕輕在華色肩頭一拍,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大殿。


    第28章


    “青族少君侯青歌,協助行軍,危難之際不忘揚我國威,勇奪戈林法師遺體,現授封地三百,封賞麗都城。”


    “奧羅少君侯凱撒?奧羅,深入敵陣,以身犯險,現授封地三百,封賞北漠三年免稅。”


    “劍士莉亞,棄暗投明,協助青歌少君侯勇奪我國第一法師戈林遺體,皇後乍聞,嘉獎十分,現授――”


    這句話不能讓她說完!讓她說完了,從此正統史書上可就真真沒有奧菲莉亞?斯佩德這個人了,就隻剩下一個“莉亞”了!青歌和奧菲莉亞對視一眼,青歌默默地將法師袍的高領子立了起來,奧菲莉亞上前一步,取下了兜帽,揚起臉對著一臉活見鬼的綠野皇後道:


    “母後,奧菲隻不過是按理行事,為國為民,用不著封賞的。”


    大殿之上一片寂靜,隨即爆發出了一片海潮般的議論聲,就連綠野長秋積威甚重都沒能阻止大臣們在聽到“奧菲”這個名字之後,陡然迸發出的私語與投來的眼光。


    奧菲莉亞?斯佩德,正統皇室血脈,當年號稱“一劍割分生死界”,以凡人之身幾乎成為劍神的前皇後娜塔莉亞?斯佩德與現任皇帝的後裔,自出生起便被賜名“奧菲莉亞”,意為援助者,要說當下血脈最純正的玫瑰騎士,再無人能出這位長公主其右!


    綠野長秋的眼神一瞬間如劇毒蛇牙般,狠狠地掃過奧菲莉亞,恨不得將她的皮肉全都刮下來,又轉而瞪向青歌,卻被她那剛剛立起來的高領擋住了:“喲,青族少君侯,本宮怎麽沒聽說……這個劍士竟然與我皇室有牽扯呢?”


    “我的奧菲啊,在許多年前就死了。”綠野長秋從身旁的侍女手裏接過塊雪白的絹帕,不勝哀傷地捂著半邊臉開始哀哀戚戚地哭起來:


    “奧菲這孩子,打小愛玩愛鬧,結果七歲的時候不聽勸走丟到了皇城外,再送回來的時候,就是一具屍體了……我可憐的小奧菲啊……”


    青歌木著一張臉看皇後唱作俱佳地哀悼起她那“乖巧可愛”的“小奧菲”,然後又瞥向佇立在一旁,嘴角噙著微微冷笑的奧菲莉亞,隻想看接下來她怎麽收場――


    “母後!”奧菲莉亞再上前一步,半跪在玉階上仰起頭,看向隻有眼眶紅了的綠野長秋,瞬間就哭了出來,啜泣道:


    “奧菲莉亞時隔多年,顛沛流離歸來,雖風塵顛沛,容色有損,可是一想到母後日日夜夜都在想念我,奧菲就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母後竟然就不認識我了麽?”


    青歌暗暗喝了聲彩,這個帽子扣得好!這一下哭得好!


    要麽,綠野長秋就要承認自己的繼女沒死在七年前,要麽,她就得認下這個“不慈不愛不思念亡女”的罪名!眾所周知,綠野長秋最愛麵子了!


    “母後,奧菲多年前險被jian人所害,幸有能人相護,助我平安,今日歸來,真是……不勝欣喜,不勝惶恐啊!”


    很好,台階也有了,麵子裏子都有了,這麽明顯的奧斯曼純血特徵,銀髮紫眼,再不認可就是挑戰人的智商了,青歌鬆了一口氣地感覺綠野長秋那狠毒到滲人的眼神從自己身上挪開,才輕輕振了振長袖,將領子給帶了下來。


    “啊,我的小奧菲,你受苦了……”綠野長秋的帕子上終於帶了點濕意,青歌覺得那更可能是被氣的:“這麽多年來你都去哪裏了呀,都不跟母後通個信!”


    奧菲莉亞哭的更情真意切,仿佛下一秒就能倒過氣兒去:“母後!母後!不是奧菲不想回來,是奧菲聽聞蘇珊已經被母後內定為少君侯,便想著一直為我帝國拱衛邊境,就當做是為我胞妹解憂了!”


    綠野長秋的臉黑了,大殿之上半邊大臣們的臉也黑了,隻有一身長袍的青歌的眼漸漸明亮了起來,綠的就好像那雨後蔥鬱的樹林,有種驚心動魄的好顏色――


    “怎麽會呢。”綠野長秋咬著牙擠出一句話,整個人都逼近崩潰的邊緣了,好像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你這孩子真會多想,祖製不可廢,斯佩德還沒有少君侯呢!”


    “母後果然也是一樣愛我的!”奧菲莉亞見好就收,紫水晶般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孺慕之情:“母後,奧菲不要封賞,這是我該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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