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設宴相待甚晚,待到步天眾將歸至營中,已是夜半時分。步回辰安排好軍務,下令明晨辰時拔營入武威郡。眾將臨命散去,回帳準備不提。步回辰率親兵回帳,打發走眾人,卻將南宮熾留了下來,道:“阿熾,你若受不了在此地,便先回天仁山去。與長源叔父說說話兒,靜修武學,也能散散心事。”


    南宮熾深深地瞧著他,問道:“教主,你是怕我誤你的事麽?”步回辰聽他誤解,平靜道:“人非糙木,孰能無情?你瞧著南宮蝶一步錯,步步錯,心中不忍,那也是你作兄長的手足情深。”南宮熾心頭一熱,低頭不語,步回辰淡淡道:“但是你若瞧不過眼我的處置,留在這裏,徒惹痛心。”南宮熾胸口起伏,終於低聲道:“是,辰哥,我聽你的。”步回辰拍拍他的肩膀,嘆道:“我許過你的話,你不必擔心。”南宮熾單膝跪地,拜道:“辰哥,你自己保重,我明天一早……就走。”


    他低下頭去,忽然瞧見箱邊小幾之上,亂丟著幾卷書冊,內帳幕前地上,又散落了一張麻紙。他深知步回辰性子嚴整,最厭紊亂,誰敢這樣糟蹋他的東西?忽地明白過來,偷眼瞧時,見步回辰臉上雖無笑容,但瞧著地上那張亂扔的字紙,神色已經柔和許多,溫聲對自己道:“好了,去吧。”南宮熾低下頭去,頓了一頓,終於站起身來,離帳而去。


    步回辰見他離開,站起身來,自挑簾入帳。剛剛入帳,便忍不住臉上笑容——內帳之中,一燈如豆,書案前一團狐裘,散在地間氈上,微微起伏不已——沈淵蜷在案邊,伏在一大堆亂畫亂寫的散亂紙張之間,睡得正香。


    步回辰無聲地笑個不住,在他身邊跪坐下來,輕輕收了幾張亂扔的麻紙來瞧。見那紙上點點斑斑,似天官書圖解,又與三垣二十八宿之分,大不相同。看了一刻,也不多管,便放在一旁。輕手輕腳地拉起狐裘,將那個鼻息細細的傢夥裹住,小心地抱了起來。


    沈淵身體一動,睜開眼睛,睡眼迷茫地瞧一眼步回辰,忽然道:“啊,我忘了吹蠟燭。”步回辰笑道:“是,難怪燒了鼻子呢。”沈淵伸手摸摸鼻子,方醒悟過來上了當,氣道:“胡說,我又不是木頭。”步回辰看他臉上被抹了黑跡,笑不可仰,道:“嗯,我也沒見過花臉貓一樣的木頭。”將他放在榻上,喚親兵送水進來,侍候巾帕。


    沈淵打量他一刻,忽然作個鬼臉,裝著捋鬍子的樣子,學著鍾長源的口氣,道:“我觀官人臉上,有抑鬱不平,愁悶葳蕤之氣,可是胸中有事,無處抒解?老朽為官人起課解憂,如何?”步回辰盯他一眼,把親兵打發出去,親自絞了帕子過來擰他鼻子,道:“你精得沒邊兒了,我有什麽事?”沈淵被他擰得亂叫,打開他手,捂著鼻子念道:“占雲: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老朽卜的可對?”


    步回辰一愣,他雖博學多識,但自小習文,非史即書,用功俱在正課之上,不似沈淵這般多閱雜書。這四句詩俏皮淺白,他竟從未聽聞過。看沈淵一刻,咀嚼“至親至疏夫妻”四字,正合此時心境,越吟越是至味無窮,低聲道:“再念一遍吧。”沈淵攤出手來,笑道:“課金十兩,童叟無欺。請官人先付帳。”步回辰拈著熱巾,隨勢又擰他一下鼻子,道:“你倒比叔父還會騙錢!”又為他擦拭臉上手上的墨印。沈淵笑道:“官人不知,官人龍章鳳姿,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這一世的尊榮富貴不必說了。不過若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話,地角之上,再點上一粒如意痔如何?”說著倏地伸指,在步回辰嘴角上一點,順勢撇了出去,報復地給他畫了一道黑鬍子。


    兩人笑成一團,步回辰一天抑鬱之氣,煙消雲散。沈淵洗淨手臉,道:“我是來借你的書瞧瞧的,不想弄到這個時候。”步回辰無聲一笑,拉他衣帶道:“哪個時候,什麽時候?”沈淵臉一紅,掙道:“這是什麽地方?明天……”步回辰揮掌滅燭,一臂間他扣在懷中,輕聲笑道:“明天怎樣,今晚……又怎樣?”他攬住他,在嘴角邊輕啄一刻,柔聲笑道:“隻求公子為我卜完此課,課金任憑公子,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出去玩兒……所以更晚了(汗啊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懶……)……對八起(對不起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嘛!)……


    第101章 闌夜心知


    兩人更衣上榻,頭碰頭枕在一處,輕聲說笑。步回辰心思暢然,直如談天說地一般,將今日宴中情形盡告訴了沈淵知曉。說起那三式劍法,哂道:“內勁不繼之人,使軟劍劍法,劍勢無一不能為敵手反製回來。南宮蝶的武功,連一流高手也算不上,哪能習軟劍?我當初不過是圖個樂子,才將那幾式劍法說與她聽的。沒想到她竟然連這些私事也抖落了出來……”解嘲地一笑,攬著沈淵,道:“果然是你方才所說的‘至親至疏夫妻’。”沈淵卻琢磨著那三式劍法,笑道:“‘雲裾數步’,好香艷的名兒。”步回辰隨手在帳內劃個式子,道:“不過是下削膝骨,脛骨,踝骨三路罷了。這一劍純以柔勁破敵,才用了女子舞姿為名,取其柔勢襲人的意思。”沈淵搖頭道:“不然,‘雲裾數步踏雁沙,背人不語向何處,下階自折櫻桃花’,好百折柔腸的女兒家心事啊。”


    步回辰冷笑道:“她柔不柔腸,與步天軍的死難將士,也無甚相幹了。我與她恩斷義絕,她如今這般做張做致,隻怕是因為再也沒的別的法子在寧王麵前獻媚,才這般黔驢技窮的出醜罷了。”沈淵知他此番受辱甚深,多少恨事隻能自己一個兒咬牙忍下來,伸手輕輕摸摸他的臉,道:“圖窮匕首見,那寧王一上來就使這樣下作手段,倒省了你不少麻煩,是不是?”步回辰一笑,轉頭親吻他的手腕,道:“不錯,隻要我斷了他與爾班察的勾結之路,他在這西北戰場之上,就再沒花樣可玩,隻能老老實實地給我退出武都郡了!”沈淵笑道:“爾班察哪敢惹你,你有危須血脈重寶在手……”一語未完,在夜色之中也瞧得清楚步回辰吊起來的凶暴眼睛,笑得在他懷中打滾兒道:“我是說辟塵珠,你想到哪兒去了?”步回辰看他半晌,突然翻身壓住他,道:“便是我想的歪了,也是這張討厭嘴的禍!”擒住他手腕按在枕上,惡狠狠地親了下去。


    沈淵又笑又掙,終於抵不過他的氣力,軟倒在他懷中任他輕薄。低聲道:“別鬧……你不愛提阿曼,那便不理會她便了。過幾日爾班察也要來武都郡觀禮。咱們再讓他出一次醜,我我助你破了爾班察的‘使車步’,好不好?”


    步回辰聽得此言,往事驟然兜上心頭,笑道:“你說這事,我也早就想問你了。我憶遍了平生所識的西域武功,關於‘使車步’的記載,隻有一零半爪,要破也無從破起。你可是當年與尼堅摩嘉交過手,才悟出了破法的?”沈淵搖搖頭,道:“當年我在他的手下,也因為這套步法吃過大虧,後心中的一刀,差點兒送了性命,哪裏這般簡單就能悟出破法?隻不過這回在危須國中……”他看看步回辰臉色,笑道:“你不嘮叨,我才告訴你。”步回辰嘆道:“又弄險了,是不是?”


    沈淵垂下眼簾,道:“也不算弄險……那時我已經被謝如璋捉住,送入祭殿了。……他煉化我之時,我閑得無聊,就將窟頂上的天宮圖,記了不少。要是能與你們教中所記的圖譜相佐證,隻怕我能將它推敲出來。”他躺在步回辰臂間,壞笑道:“那是至那窟中的聖殿,危須人用它裝神弄鬼了許多年。若將這圖流傳到西域去,西域諸國也就少有人去瞧危須人吹噓的窟中奇景,供奉他們的火沃神了。”


    步回辰聽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淵雖然說的輕描淡寫,但是其間的兇險與考量,實不下他千騎闖王庭!那樣的魂飛魄散關頭,他竟還能說“閑得無聊”而參悟武功。若非自己親眼見識,實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樣的聰明智慧,無邊膽色;亦明白非是一腔為國為民之念,不能有這樣的審慎自持,淡看風雲。他有些怔仲地聽著沈淵在自己懷中胡扯八道,評論危須星象與中原天象的種種不同,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那日酒樓上的簫音,自天涯而入心間,歷百年而凝深情。臂中蒼白清瘦的一抹俊秀容顏,宛如清泉月華,盡被自己掬在了臂間。白日間那些繁華富麗,烈焰騰空般的紅塵盛景,俱被這晶瑩流光洗得盡了。他攬住沈淵,將那瘦得不堪一握的身軀深深地籠入懷中,緩緩道:“輕瀾……”


    沈淵被他的氣息籠住,依舊有些羞赧無措,低聲應道:“什麽?”步回辰摩梭著他,喃喃道:“你現在肯活下去了麽……為了我?”


    沈淵沉默一刻,伸臂回擁住他,低聲道:“你讓你那位弄暄搗鬼的伯父帶著尼堅摩嘉的心髒回天仁山去了,你當我不知道麽?”他閉上眼睛,低聲道:“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當初我負了阿籍,實不想再負……另一個人。可是你……你們,為什麽要這般不顧一切地……待我好?”步回辰親親他的嘴唇,低聲道:“說你聰明,這個時候怎麽比誰都傻?若是兩心相悅,便是隔山隔水,生死永訣,也不能叫作相負——鄭驥一世,都不曾覺得你負過他。”


    沈淵聽他說到“生死永訣”四字,身體輕輕一抖。步回辰知他受創極深,非一時一刻可以淡忘。便岔開話題,又與他談論起了那日協同破敵的武功,步回辰劍勢搏采眾家,沈淵破解“使車步”穎悟精當,兩人相互印證,越論越是興至盎然,隻覺二人心照之間,天下武功無不可破。沈淵本是強記窟頂星圖,其中有許多不敢確定之處,如今得步回辰博學多識之助,深研武功心法之徹,將一處解透,不少疑難便迎刃而解。說得興起,果然將方才傷情扔到了九霄雲外,得意萬分地吹噓道:“危須人的見識膠鼓瑟,那比得上我中原各路武功心法變幻萬千?不說別的,我若深習爹爹的青嵐心法,定能發揚光大,將來成一代宗師之時,步教主可要拜入門牆?”步回辰咦著他道:“我倒沒見過睡到午時才起床的大宗師。”沈淵氣道:“飛花摘葉可以傷人;我這等身份的大宗師,睡息吐吶,一般的練功!”


    兩人夜談不休,不知不覺夜漏五更,東方晨星已出。沈淵終於支撐不住,亦是嗬欠連天。步回辰笑道:“大宗師可要安睡?”沈淵眼皮打架,囈道:“今……今兒不是要去武都郡麽?”步回辰笑道:“放心吧,我自當為公子備好車駕。本座可不敢將一代宗師扔在荒郊野地裏。”沈淵一笑,腦袋歪在枕上,安心夢周公去也。


    步回辰憐他好睡,便囑咐他身邊的親兵侍候沈公子,隨後軍行動。自己率部先行,到都門澤中與寧王相會,同入武都郡中。


    統領步天後軍的,乃是昨日那青年將領,勇猛粗豪的楊百安。他本在並州軍中,一向在河南道征戰,對西北邊關軍務知曉不多。雖也知道這位沈公子在邊關威名赫赫,但見此時沈淵如此憊懶,卻有些輕視之心,心道:“日上三竿了,卻還在車裏睡覺?——這樣的公子哥兒,倒是怎樣能闖過那流沙海的?”心道若有機會,自己倒要向教主身邊的知情人們問個明白。


    此時諸郡俱無戰事,眾軍登程上路,也見田野之間,有鄉農勞作,一派太平景象。不一時,又有定泰軍傳令軍卒到來,恭迎他們入武都郡。楊百安見狀,更是放心著意,令他們頭前帶路,浩浩蕩蕩往武都郡中而去。


    馳至中道,忽見一匹快馬,斜刺裏穿將出來,攔在了路前。楊百安正在軍伍之前,見狀連忙勒馬,道:“你……你不是教主身邊的……那個,南宮校尉……”


    馬上騎士並不答言,隻略一躬身,行了軍禮之後,便掏出一塊令牌,對楊百安示意道:“教主有令:沈公子不必入武都郡。隨我往西軍軍營中去,另有要事相商。”


    第102章 亂世情長


    沈淵身在步天軍中,自然放心大睡。車馬粼粼,曠野之中鳥雀輕唱,盡助春睡遲遲。他悠然好夢沉酣,渾然又回去了過去作青嵐少主之時,萬事有爹爹撐腰,自己無憂無慮浪蕩江湖的好時光。


    待得他悠悠醒轉,隻見滿車日光,一時竟不知此時何時,今夕何夕。眯一刻眼睛,隻覺渾身暖洋洋的,車中厚褥,身上錦被狐裘,輕軟舒服的令他幾乎又要昏昏睡去。卻因有些口幹舌燥,懶了半刻,還是坐起身來,撩開車簾,想叫親隨們侍候茶水。


    不料甫一撩開車簾,眼前的景象竟令他大吃一驚——四野荒糙枯樹,密密匝匝盡是野林,哪裏還有步天大軍的蹤影?沈淵稀裏糊塗,心道:“哎,真把我扔在荒郊野地裏了?”


    他正在發愣,忽聽車邊悉嗦有聲,一人清了清嗓子,輕聲道:“沈公子好睡。”沈淵猛地轉過頭來,正瞧見了南宮熾一手扶著車轍,一手弄著馬鞭,站在車旁長糙深處,目光定定地望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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