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步天諸將被迎入陣中深處,轉過山林,到了一條小河之邊,便見河邊早備下船隻迎候。那內殿司禮都監汪占泰早在此處等候多時,此時一見步回辰馬到,立刻率著身邊的數名太監迎將上來,滿臉堆笑地道:“步教主,咱家盼了許多時候了。還道這一回的引見差使,步教主不賞識老奴才呢。”步回辰見他說的客氣,拱手還禮道:“公公太客氣了,其實全是本座偏勞公公才是。”汪占泰一搭手中雲帚,向自己臉上輕輕作個掌嘴之勢,笑道:“咱家一見故人,便歡喜得忘了神了。該稱秦王殿下才是的。”步回辰微笑道:“不敢,名未正而言未順也。”汪占泰聽說,明白決不能惹著這位雄據一方的諸候,忙向河間一艘畫舫處作了個“請”的手勢,道:“寧王正在對岸相候。”


    眾將瞧對岸山崗之上,布了極大的一圈牛皮帳幕,中間數十槓杏黃帳蓋露在高處,在陽光中耀眼奪目。又瞧河中船隻隻有數艘,決不能將步天軍的騎兵們全渡過去。這般一來,步回辰等人在寧王軍中更是孤掌難鳴。汪占泰看出眾將心思,笑道:“不敢欺瞞步教主,寧王殿下天潢貴胄,在哪裏都是這等宮裏習性,隨身侍候的不是太監,就是宮女。不許軍府中人入內呢。裏頭決無防礙的。”又道:“步教主若不相信,請派人先過去瞧個明白,也是一樣。”步回辰微微沉吟,搖頭道:“不必。”滾鞍下馬,率著心腹諸將,坦然登船。


    汪占泰瞧著,不懂他為何如此毫無芥蒂,幹脆利落地上船,連忙也跟了上去。便見步回辰登跳上船,舷邊兩人見他過來,同時躬身,平臂施禮道:“步教主請!”步回辰毫不理會,邁步上船,邁足之時,身不動,臂不搖,卻見那兩人忽地同往前跨了一步,立時又象被人狠推了一把一般,俱踉踉蹌蹌,往後退去,摔在船舷之上。步回辰微笑道:“果真是大內裏的公公,本座失禮了。”他身後一名親兵大步上前,喝道:“隻會施暗算的閹貨,滾!”一腳一個,竟將那兩人撲通撲通,踢下水裏去了。


    汪占泰一張臉漲得豬肝樣紅,步回辰重兵壓境,鄭澤亦不敢輕舉妄動。但是早聽說步回辰武功蓋世,因此特意將內宦中的高手盡調了過來,隱隱然也有要挾步天軍首腦之意。方才舷邊二人,也是大內中的一流好手。不想還未能在這位步天教主手下走過一招,便雙雙被他的無上內力逼了回去,氣血反激,麻木手足,如同廢物一般。他生怕惹出事來,連忙跟過船來,奉承道:“這兩個奴才果然侍候的不好,難怪步教主要讓他們浸涼水醒醒腦子呢。步教主也不必耽心寧王有別意,澤中步教主的西軍早搜過山了,一舉一動,那瞞得過步教主的眼睛呢?”步回辰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賞識他知趣。便示意眾將跟將上來。船上水手見諸貴客入舫安坐,連忙解纜開船。


    那河道甚窄,不一時船隻已搖近對岸。岸邊碼頭之上,珠圍翠繞,嬌婢美鬟圍著一個金冠繡服的年輕男子,二十五六年紀,容長臉麵,雙眉斜飛,正笑意微微地瞧著渡河而來的畫舫。岸邊迎候著的兩列戎裝士兵,果然不是男人,卻是百餘名粉妝玉琢的女子。森嚴軍陣之中,竟有如此綺麗風情,倒令刀箭叢中廝殺出來的一群漢子們目眩神迷。


    步回辰憑欄遙看,眉頭微微皺起。覺得身邊兩道倉皇目光射來,便轉過頭去,不動聲色地盯了一眼無可奈何瞧著自己的南宮熾。見他低下頭去,嘆了口氣,又轉頭看著目不轉睛,麵帶笑容地瞧著自己迎下河岸的寧王鄭澤。


    ——在他身近,杏眼桃腮,玉貌花顏,身著戎裝小心翼翼護衛在寧王鄭澤身側的紅衣女子,正是步天教中死傷無數人命的罪魁禍首,南宮熾在自己麵前無地自容的根源,自己結髮十年的妻子,南宮蝶。


    第99章 宴會之辱


    南宮蝶背叛步天教主,嫁與定泰寧王,令西南軍政大變,隱隱然在天下人口中已有了“傾國傾城”的名聲。在定泰皇家,亦稱這位寧王側妃容色殊絕,乃是定泰第一美人。此時她生產未久,身體豐腴而容顏端麗,偏又身披戰甲,外罩猩紅錦袍,灩如紅雲,色勝桃花,十分美貌中帶著三分英氣,在寧王身畔的群芳之中,更是艷光奪人。步天諸將之中,有見過這位教主夫人的,也有沒見過的,但是俱被她的艷色吸引住了,各式各樣的目光俱投在了她的身上。她仿佛也知道自己如今身份,在寧王身側巧笑睛兮,目光不離寧王身周,顧盼間極有風情。步天諸將有目眩呆看的,有尷尬怒瞪的,亦有冷笑蔑視的,種種不一。惟步回辰不動聲色,南宮熾側身護衛教主,緩步登上跳板,向滿麵堆歡迎上前來的寧王鄭澤走去。


    寧王鄭澤業見步回辰氣度軒然,又早已聽得回報他方才在澤中連折自己手下軍將武士之事,自知此時不能怠慢失禮,便趨步上前,拱手笑道:“步教主,小王神交已久。今日得見尊顏,三生有幸。”步回辰還禮微笑道:“豈敢,本座亦聞王駕威名久矣。”兩人客套一番,攜手登上高崗。


    鄭澤延請賓客入幕,在大帳中擺下盛宴,為步回辰接風洗塵,汪占泰等內庭貴監側席相陪。席間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不絕。寧王及下僚頻頻向步回辰敬酒,又大談天下大勢,偶爾恭維步回辰邊庭縱橫之功,言語間自有機鋒;步回辰及諸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攻守皆備;汪占泰陪盡小心,使出十分手腕,兩頭拉扯。這般一來,倒令步天諸將將定泰朝中權臣震主,君臣猜忌之勢,瞧了個八九不離十。


    談笑間又說到步回辰親率騎兵,孤軍深入危須腹地一事。這是步天軍揚名天下的一場大戰,本朝不世出的奇功,論起來在青史中必能留名。便是定泰軍將也不好夾槍帶棒地編排,寧王隻得端起一滿杯酒,含糊笑道:“這樣險極之境,非步教主武功蓋世,不能進退自如。本王當得替邊關萬姓,敬步教主一杯。”他麾下幕僚們聽說,紛紛將麵前酒盞舉了起來。


    步回辰捏著自己麵前金爵,卻不舉至唇邊,微微笑道:“這一節是寧王過譽了,本座不過自後增援罷了,建此奇功的,另有其人。乃是本座府中客卿,通識危須地理,膽略才識,冠絕天下。渡翰海而絕流沙,出生入死;燒王庭而絕國祀,危須震撼——非本座飾言誇口,邊關十數萬軍民,誰人不識千騎闖王庭的沈淵沈公子?寧王這一杯酒,本座不敢代領其功。”說著,三指拈著酒爵,輕輕頓回了案上。


    鄭澤聽得臉色變了幾變,他與危須新王書信往來,爾班察若隱若顯地提過幾次“人符”之秘。他雖知道爾班察移禍江東之計,對“長生不老”之術也是將信將疑,卻也有心一試端倪。但步回辰這般錦繡文章一作,沈淵名揚天下,自己再要夥同爾班察做些什麽手腳,隻怕天下悠悠之口,史書如椽之筆,在危須王庭一戰之外,就要給自己加上個“嫉賢妒能,自毀國家幹城”的名聲!又想著自己正是經略天下的時候,怎能攪到這種咒術巫蠱的陰賤名譽中去?想到這裏,忍不住又瞟一眼步回辰,一看之下,更吃一驚。——金爵光滑的表麵,已印出了三個深深的指痕,正對著自己,仿佛一張張口冷笑的金麵具。金爵的三足如同被裁去一截一般,放在案上竟矮了一層,竟是被步回辰的指力硬嵌在了堅硬的花梨木桌麵之中!


    眾人交頭接耳,鄭澤氣得臉色鐵青,他如何不明白這是步回辰示威之意?本也是年輕氣盛,飛揚跋扈的性子,此番又是立意要壓製步天軍的氣焰的,更忍不得。便假笑一笑,敷衍道:“那麽,本王將來有機會,倒要見一見這位沈公子。”眉毛一揚,向身後親隨示意道:“寡酒無味,歌舞助興。”那親隨屈膝領命,躬身退至帳邊,向帳外傳令。


    不一時,鼓樂齊備,大帳的牛皮幕門向兩側拉開,兩隊珠冠繡袍,長裙錦靴的舞女魚貫而入,排在廳間,向堂上賓主們屈身施禮。身上桃紅衣衫翻飛,腰下緋白異色花間裙散落開來,如雲霞曳地,美不勝收,看得酒至半酣的諸將都是眼睛一亮。卻見舞女們拜倒在地,一動不動,連頭上珠花也不曾搖上一搖,更是心癢難搔,個個都望著席上兩位貴人,巴望立時開舞方好。


    鄭澤見眾人有意,向步回辰微微一笑,道:“步教主,這支歌舞,乃教坊新製,喚作《飛龍引》。因有劍意,小王不得不先問尊意,以防有驚擾客人之嫌。”步回辰微微一笑,心道這等女子劍舞,能將見慣戰場廝殺的軍人如何?當即應道:“如此新奇歌舞,本座豈有不想瞧之理?”鄭澤微微側臉,向身後笑道:“步教主有令:卿卿獻藝如何?”


    他身側陪席的南宮蝶嬌聲應諾,竟長身而起!眾人目瞪口呆,這樣兩軍雲集的宴會之上,豈有令王妃獻舞的道理?隨侍在步回辰身側的南宮熾臉色僵硬,瞧著自己的妹妹眼波流轉步下席去,水袖一舞,從袖中舞出一條精光閃爍的銀色綢帶。剎那之間,庭中舞女娉婷起立,側身揮臂,一時間數十條綢帶在空中流光飛舞,宛若遊龍——那竟不是綢帶,而是數十柄寒光閃爍的軟劍!


    步天諸將俱各大怒,軟劍這樣兵刃,有鞭之韌,有劍之利,最是難學難精,沒有明師點撥指教,連入門都難。江湖之上,以刀劍作兵器的大豪甚多,但是以軟劍為護身兵刃的,天下惟有步天教主步回辰一個人!雖然他自恃身份,平日不以兵器禦敵,護身軟劍出鞘之時更是少之又少,但提起軟劍名家來,江湖上誰人不識步回辰?此時他的成名兵刃,竟被數十名歌女執在手中,作歌舞調笑之樂——寧王輕侮之意,撲麵而來!


    此時樂工齊奏鼓樂,眾女軟劍翻飛,如眾星拱月般將紅衣戰甲的南宮蝶拱衛在中央。南宮蝶妙目顧盼,劍氣縱橫,一招一式之間如流雲飛雪,輕鴻振翅,極有章法。步天眾將雖暗自氣惱,卻也被這美妙劍舞吸引住了目光。惟步回辰愈看愈怒,南宮熾愈看愈是愧悔無地——南宮蝶所識的軟劍功夫,盡是昔日三人習武餵招之時,步回辰點撥她的三招兩式!雖然劍法不全,但步回辰在軟劍上下了多少苦功,造詣何等精妙。隻一招一勢的變化,便令人目眩神迷。此時卻被南宮蝶作了媚人色藝——這不但是在侮辱步回辰,還是在侮辱授他軟劍,教他武功的義父,前任教主步天風!


    步回辰神色冷硬,正要推案而起。忽見南宮蝶已舞至近旁,一瞬之間,美目斜睨。步回辰與她目光相對,一眼瞧出了她眼神中的無盡怨毒之意。隻覺剎那之間,殺氣橫生!南宮蝶袖子一抖,那軟劍劍鋒如附骨之蛆,直向他喉頭取來!眾人大驚失色,步回辰不躲不避,右手二指倏地伸出,正攖其鋒!便聽一陣叮零鐺啷之聲,那柄軟劍已被步回辰內勁震得寸寸斷絕,散落在了地上。南宮蝶目光如惡鬼一般,狠狠地盯著步回辰!南宮熾早已搶步上前,與三名親兵一左一右地護住了自家教主,毫不示弱地與妹妹對峙,指間已暗暗地捏住了三柄飛刀。


    鄭澤大怒,喝道:“怎麽回事!”幾名嚇呆了的帳內親衛連忙奔了上來,一把便將南宮蝶推倒在地,反剪雙臂提了起來。鄭澤跳起身來,罵道:“賤人!”大步出席,搶步上前,狠狠地煽了她一記耳光!南宮熾驚得一張口,卻沒有叫出聲來。


    步回辰將指間那截斷鋼甩開,冷冷道:“寧王何必為難王妃?這劍無刃,傷不了人。”鄭澤一愣,看了一眼步回辰,堆笑道:“果然如此,我也說這群奴才不敢犯上。”說著,又踹了南宮蝶一腳,道:“連個舞都跳不好,掃興得很。”


    南宮蝶俏臉紅腫,唇角淌血,又被這一腳踹在肚子上,更是臉色發白。她倔強地偏開頭,踉踉蹌蹌地被內侍們拖到了一邊。南宮熾想起她生產未久,竟被這樣折磨,心中一痛,毫無辦法地瞧著她與舞女們一齊被內侍們帶了出去。


    第100章 至疏至親


    一場宴席不歡而散,步回辰與鄭澤舉手作別,各歸營地,相約明日再入武都郡中相會。步回辰率部回返。一離定泰軍營,眾將立時議論紛紛,都覺得今日一幕,刺殺不象刺殺,折辱不似折辱,全不知寧王葫蘆裏在賣的什麽藥。有人道:“那婆娘拿的便是無刃劍,那劍尖也遞到席上來了,還不是欺主!”另一人道:“教主當時若不說破,寧王把她打死了,那倒一了百了!”南宮熾騎馬隨在步回辰身邊,低著頭一言不發。他雖被步回辰留在身邊做了親軍校尉,但是教主身邊親軍紀律森嚴,步回辰亦並未過度倚重於他,時過境遷,人們已不記得昔日青龍門主的赫赫威嚴。


    謝雁齊是南軍重將,專從河南道調回步回辰身邊效忠用命的。他用兵周密,心思也比旁人仔細的多,聽眾人大罵南宮蝶,搖頭道:“那也不然,他們自己會將無刃劍呈上謝罪的。教主若不想與他們破臉,也就不好再往前施展。”眾人瞭然,謝雁齊又向步回辰探問道:“教主,倒是那劍舞,可有什麽不妥麽?”


    步回辰控馬前行,冷冷一笑,應道:“那等花架子的三招兩式,有什麽用處?”沉吟一刻,又道:“南宮蝶總共隻識我步氏七式劍法,今日舞了三式,名喚‘雲裾數步’‘清露疏桐’,及‘萬傾鬆濤’。諸位捉摸著,可有異處麽?”眾將麵麵相覷,俱各搖頭,全猜不出這一回劍舞何意。胡亂揣測一通,均覺太過無稽。有人甚或說起了南宮蝶半月前產下寧王長子,竟未能母憑子貴之事,步回辰看一眼僵直坐在馬背之上,緊繃如弦的南宮熾,淡淡道:“無論那孩子如何,均與我步天教無幹。”眾將明白這才是快刀斬亂麻的處置,俱各點頭,縱馬疾馳回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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