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靈巫大吃一驚,目瞪口呆地瞧著沈淵。沈淵鑒貌辯色,已窺出他心意,笑嘻嘻道:“你不知道,你們那個左相,可是個大大的壞人,早就背叛了危須。你以為他煉化我,是為了供奉火沃神麽?他是為了私得重寶玄玉符啊!”靈巫罵道:“你挑撥離間,我才不信呢!”沈淵慢條斯理地道:“我能被煉化祭祀火神,那是莫大的尊榮,自然想要危須王家前來主祭。可是如此重大的國祭,為何王庭中無人前來參加?”


    他看出那靈巫畢生苦修,一世奉神,心思單純無比。因此說的每一句話,都順著那靈巫心意,正正打到了心坎兒之上。那靈巫聽得發愣,道:“那……那你想要做什麽?”沈淵道:“讓你出窟去尋你的兄弟,讓危須王家派人前來窟中主祭啊。”靈巫半信半疑,問道:“你……你真的肯獻身奉神?”沈淵隻覺謝平章與謝文朔四隻眼睛,都在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目光中的焦慮擔憂,直要把自己灼個對穿。隻能微微苦笑,自顧說道:“自然是願意的。否則,我怎會助你出窟呢。”說著,舉手向身後的謝平章指指,道:“連驅獸的殭屍,我都給你找來了。隻要你肯出窟去向王庭報訊便了。”說著,慢慢地扭回頭去,掃了呆站在一旁的謝家兩人一眼,緩緩續道:“……你們,總當要為這天下江山安危想一想吧……”


    第57章 新聲舊聲


    他如此舌燦青蓮,果然說動了那靈巫,遲疑著點了點頭,道:“你讓我出窟,我便去王庭求見王上。”沈淵笑道:“好。”便為他接好骨頭,解開穴道。雖明麵上看著是在冶傷作好事,但是他的接骨手法極重,那靈巫劇痛之下,又暈了過去。沈淵乘機悄聲對謝文朔道:“這傻瓜極好糊弄,又受了傷,不礙多少事了。你跟他出了窟去,想個法兒騙過他注意,逃走便了。”他與謝文朔說話,全是漢語,料想那靈巫便是醒了,也聽不懂。便又向謝平章那方擺擺頭,嘆氣道:“這窟中布了無數巫術星陣,你的先祖公方能附在活殭屍之上。一旦出窟,他就得離魂飄蕩,也幫不了你什麽忙了。”說著,又細細交待他如何去尋找坐騎,如何躲在糙場之間,觀察戰事。直聽得謝文朔淚珠在眼眶中打著轉兒,含淚道:“公子……你留在窟中,就會被他們……被他們……”


    沈淵假裝沒有聽見,隻道:“步天軍的騎兵統領名叫袁昌,很是忠誠可靠。我在入窟之前,便已與他將諸事都安排妥當了。你拿這玉瓶去見他,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會帶你回去見步天教主。”他長出一口氣,又道:“你見了步天教主,求他讓你到天仁山見小望兒便了。他要是問起窟中情形,你不必與他講什麽窟中祭神……什麽煉化之事……”他眼望謝平章,道:“你對他說:這數百年來,危須屢犯中原,邊關上無數軍民枉死在戰火之中。若今夜我軍能夠得手,危須國中必定元氣大傷,危須王庭也隻能西投絕地,再不能虎視中原,邊關百年安寧有望……他若肯顧念我今番為國誘敵的功勞,就請大德高僧前來,在馬衢城中作一場往生超度法事,超度那些枉死不能投胎的亡魂吧……”


    此時淵中陰風颯颯,寒波拍岸,蘆叢葉子刷刷激盪連聲。卻俱蓋不住沈淵輕緩平穩的語調,慷慨決絕的囑託。謝文朔聽他說話,眼淚宛若走珠兒一般,撲梭梭地滾將下來。又聽得自己身邊先祖公喉頭嗬嗬,卻發不得聲,隻能將一副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明白沈淵所指的亡魂,亦有自己的先祖公在內,心中震痛,忽地撲翻身跪下,向謝平章和沈淵胡亂叩頭,大哭道:“公子……先祖公……我……我……”


    沈淵向謝平章示意,要他去相扶謝文朔起身。謝平章雙手微微顫抖,扶住謝文朔雙臂。謝文朔滿心悲痛,投入他的懷中,放聲大哭。謝平章摟住了他,雖不能言聲,卻滿頭滿臉地摩梭不已,眼睛依舊一眨不眨地盯著沈淵,隻恨自己的目光沒有力量,不能將輕瀾公子攝入其中,一齊永遠離開這陰森可怖的異域他鄉。


    地上的靈巫醒轉過來,見沈淵將他的傷口也包紮得妥當了,大是感激。便自往葦叢中尋覓一刻,果然又拉了一隻小船出來。沈淵微笑著將謝文朔從謝平章懷裏拖將出來,又哄又拉地推上了船去。謝平章又看沈淵一刻,牙齒依舊哢哢咯咯地響個不住。沈淵知道他性情正直剛烈,雖知此時不能耽誤時辰,卻怎麽也受不了與自己死別而去。當此之時,見此赤誠忠心,他心裏也是激盪萬分,終於搶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謝平章!


    旁邊兩人見狀,俱是大驚,他屍氣侵體已深,肌膚已經通透得近乎青玉一般,竟然還敢擁抱滿身屍毒的殭屍?謝平章也驚慌失措,正要掙開他的手臂,便覺沈淵狠狠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道:“謝大哥……”鳳眸澄明,看著他,一字一頓,語氣堅定地說道:“當年的事,我累了你,可我不後悔!你今天能把文朔帶走,咱們就再沒後悔的事了!”


    謝平章身體僵立一瞬,吃力而堅決地推開沈淵,後退半步。看沈淵一刻,撲通一聲,跪倒在他的腳下。沈淵以為他又要給自己叩頭,連忙伸手相扶。謝平章擋開他的手臂,巨掌倏地張開,五指如鐵,深深抓在了地上。


    沈淵怔住,看著他狠狠地扒過地麵沙土,抓碎地下石塊,肉粉,骨末與碎石同飛,在地上劃出了一條深深的印痕來。一道又一道劃過,原來他是在地上寫字!


    ——“謝家人便為公子死一百次,也不後悔!”


    謝家兩人終於登舟離岸。沈淵站在葦叢高處的一塊岩石之上,眺望著那一葉輕舟順流而下。終於目力窮盡,舟影掩入了黑暗深處。他卻依然保持著遙望淵際的神情,怔怔地盯視著那濃黑深沉的化也化不開的暗夜。玄玉符在他的胸口跳動鼓盪,仿若一顆小小心髒,貪婪地汲取著沈淵的生命氣息。掌心中的那粒珊瑚靈珠,更是肆無忌憚地閃爍轉動,將陰寒濃鬱的屍氣匯聚入他的丹田氣海之間,將他的孱弱身體化作了一個冰冷的熔爐。無窮無盡的屍氣仿佛受到召喚一般,從窟中翻滾奔騰而出,一波又一波地往沈淵的身體裏侵襲而來。


    沈淵支持不住,緩緩地坐倒在岩上,他數日奔波辛勞,一日之間又劇鬥數場,已經是筋疲力盡,傷痕累累。一口氣鬆將下來,幾乎已無力轉身爬下岩石。


    他伸手按住胸前的玄玉符,手指痙攣地想要將它摳將下來,但是又定住了。危須中軍還沒有入窟,尼堅摩嘉的陰謀還沒有敗露,危須國內的戰火還沒有點燃……他還不能斷然離開這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的人世間。


    沈淵咬緊牙關,忍受著屍氣在身體中的肆虐,定定地望著謝平章留在山石上的“不後悔”三字。他想他已經沒有什麽要後悔的事了:他為他的阿籍護住了邊關的平安,他保住了受苦兩百餘年的謝家血脈。他終於可以躺倒在冰冷的淵石之間,等待最後的結局了。


    幽冥途長,黃泉路冷,可是那一端,有他痛徹心扉思念著的人們。


    沈淵的意識已經逐漸地縹緲模糊,再一次在異域的可怖咒術之下,軟弱不堪,冰冷蒼白地倒了下去。他躺在異域的幽深穀底,迷茫的目光投向虛空高遠的黑暗山腹,陰冷潮濕的山風,撲麵而來的淵水腥氣,重沉沉滅頂而來的暗夜屍氣……


    ——這壓抑的黑暗,與那日他被活埋入棺裏的窒息絕望,一般無二。


    沈淵毫不猶豫地沉進了昏迷的黑暗深淵,他已經決心坦然地接受死亡。但是他再一次直麵瀕死時的孤寂境地時,卻依舊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微微地顫抖了起來。


    無論他經歷過多少痛苦,他也還是那麽的年輕啊……他曾經那麽的無憂無慮,曾經那樣地縱情歡樂……他遊歷過峻麗雄奇的名山大川,倘佯過繁華熱鬧的兩京街衢,流連過花遮柳隱的江南春岸……那時的青嵐少主,畫舫歌吹,詩酒逍遙;貌美如花的歌ji相伴左右,眼波流轉,鶯語關關,曼聲便和上了風流公子的裂雲簫管……


    ——“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


    新啼痕壓舊啼痕!沈淵縹緲的意識在歌聲中,忽地顫慄起來。新的,陌生的呼喚聲透空而來,終於掩盡了兩百年前的杳渺歌聲。他便在是昏迷之中,手指也止不住的被那聲音震撼得痙攣起來。那聲音反反覆覆,斬釘截鐵,在他的耳際迴旋,久久不肯消逝——


    “你要回來……”


    前生已無餘恨,今世猶有哀音。


    第58章 王庭大火


    荒原之上,缺月東升,黃幽幽的冷光映照著衰糙涸澤,一大群一大群的牛羊牲畜擠在一處,相互溫暖著身體。凍得發青的羊羔跪在母羊的毛叢中,隨著母親一齊顫個不住。幾隻凍得哆嗦的雲雀受不了這徹骨的寒冷,撲啦啦飛向空中,立刻又被瀰漫在空氣中的霜凍霧氣給凍蘇了筋骨,墜下地來。


    破舊的看守畜群的帳篷之內,燃著一堆有氣無力的火焰,幾名奴隸正在抖抖索索地扯來枯糙,往火堆中扔去,好使火苗能夠燃得旺一點兒。一條瘦弱老邁的牧羊狗趴在火堆旁邊,腦袋搭在前爪之上,仿佛已經被冷得僵木了,連頭也不抬一抬。一個老蒼奴裹著毛盡推板了的襤褸羊片襖,看著它嘆了口氣,同病相憐地道:“孤塗老了,怕是過不了這個冬天了……”那狗仿佛甚通靈性,聽見老奴叫自己的名字,轉了轉眼珠,忽地抬起頭來,張了張嘴,有氣無力地發出幾個音節來。一名奴隸見左近一頭牯牛新下了一大團牛糞,連忙撿回來作牛糞餅,順便將手指□□熱氣騰騰的糞堆中取暖,上牙打著下牙,咯咯嗒嗒地道:“凍得叫都叫不出聲了,還不……省點力氣呢。”


    老蒼奴並不計較他是在罵狗還是在說人,隻垂眼看著老狗出神。人與狗幹枯的麵容俱映在火光之中,像兩根幹枯的樹根盤結在了一處。半晌,老人忽然又鬱吞吞地說道:“孤塗……好似聽見了什麽……”


    另外幾名守夜的奴隸麵麵相覷,半晌,還是那名在作牛糞餅的奴隸應了聲,道:“便是有狼,也是去侵襲那些小族的糙場,哪裏會到措峨山穀裏麵來?”老奴道:“要是有敵人……”另一名奴隸嘿了一聲,道:“漢人的馬衢城都被我們打下來了,哪裏來的敵人?”另一名穩重些的奴隸道:“萬一……有部族造反……”說到一半,想著王庭中軍盡在護衛王室,也覺得不大可能,便閉了口,又去烤火。


    老蒼奴不理會眾人議論,跪在地上,喃喃吶吶地向火堆叩拜,祈求平安。見眾奴俱麵容漠然,嘆了口氣,喃喃道:“你們象王公貴族一般地輕忽神靈,那可不好……”又虔誠地叩下頭去,耳朵剛覆上地麵,忽地一驚,叫道:“有聲音!”


    幾名奴隸都被他的驚叫聲嚇了一跳,瞪著眼睛互瞧一刻,正要說話。那做牛糞餅的奴隸坐得離帳門最近,忽地指著破爛門幕外的天空,高叫道:“火,著火了!”眾奴爬翻身起來,奔出帳外看時,見東方天際暗紅生光,黑煙騰騰而起,將天幕都給籠罩住了。老奴顫巍巍叫道:“可別讓牲口炸了群!”眾奴驚醒過來,見牛群已經亂作一團,連忙四下裏奔跑,極力地鞭打呼喝,想要將它們聚集起來。卻聽東北方隱隱,有悶雷一樣的呼嘯聲傳來。


    一名奴隸叫道:“是糙場著火啊,把牲口往糙澤深處趕!”老奴叫道:“不好,象是有敵兵來襲!”一個膀大腰圓的年輕奴隸正在執長鞭驅趕牛群,累得氣喘籲籲,聽言怒道:“糙場背靠流沙絕地,哪裏來的敵——”一語未完,忽聽糙場裏轟隆巨響,仿佛地底驚雷,一個接一個地炸開,畜群驚得長聲嘶叫,四下奔逃。一片混亂之中,悶雷一般的鐵蹄奔踏之聲,捲地而來。一彪黑衣黑甲的黑騎軍宛若神兵天降,驟然出現在措峨山的天際線上,從火焰長糙中奔湧而出,隨在成千上萬頭炸了群的牲畜之後,吶喊著向山穀中的王庭營地衝殺過來!


    危須王庭中的衛隊聽得喊聲,已知生變,立時上馬相迎,衛護王庭。謝傅王的親衛隊長是隨他多年的衛士,精明強幹,又忠心耿耿,揮刀叫道:“敵人要從東麵而來,踏我大營。黑旗隊隨我護衛王庭,紅旗隊往北,青旗隊往南邊高丘上守衛,將敵人射死在東門糙澤裏!”


    他指揮有序,在兩軍交戰的戰場上,也是誘敵深入的法子,原亦可行。眾軍聽得蹄似驚雷,當即亂箭齊發,想要射住來犯之敵的陣腳,不料兩軍齊射,箭下如雨之中,嘶聲大作,慘厲不絕,卻全是牛嘶馬叫,毫無人聲。青旗隊隊長居高臨下,看得清楚,叫道:“都是牲口啊,不是人!”下令不要浪費弓箭,又命眾軍上馬,馳下去驅趕畜群,不令它們深入王庭的宿營地中。跟在牲畜之後的黑騎軍卻正好在這個時候殺到,立時軍馬相交,刀槍齊鳴,喊殺聲震天動地。危須衛隊早被炸群的牲畜沖亂了陣勢,那比得上黑騎軍井然有序,進退如風?無數落單的士兵霎時間被劈下馬來,不一時,阻敵的衛隊已經潰不成軍。青旗隊的隊長約束不住隊伍,一個不慎,也被砍死在了亂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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