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如璋迎頭受了她幾鞭,依舊滿麵笑容,道:“若我不是出自右賢王麾下,右賢王哪裏能讓公主下嫁呢?”阿曼一愣,鞭子凝在半空,不再擊下。心知他說的也是實情。爾班察一直忌著她是謝傅王惟一的骨血,遲遲不肯為她選婿招親。若非謝如璋獻藝討了他的歡心,又年老窩囊,他也不能這般輕易許她出嫁。她若非嫁了謝如璋,作了左相夫人,現在也不能這般的在國中呼風喚雨。


    一想到謝如璋年老,她又心煩起來,看著他枯幹猥鄙的形容,更是惱怒,隨手又抽了一鞭,斥道:“便是你與我一條心,現下這般瞻前顧後,膽小如鼠的,那也是什麽事也作不成!”


    謝如璋又挨她一鞭,正要再哄,忽見身側身影一閃,一人竄將過來。他眼明手快,一手撈出,已緊緊擒住了那人的胳膊。那人掙紮不已,用危須語對著阿曼嗑嗑巴巴叫道:“不……不準你打我爹爹!”謝如璋喝道:“文朔,住嘴!”阿曼瞧見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繼子就有氣,馬鞭子對著父子倆夾頭夾腦抽將過來,嬌喝道:“不打你爹,就打你!”


    三人扭作一團。謝如璋鉗住兒子,讓阿曼打了數鞭,又陪盡小心撮哄。阿曼亦明白這個官居左相的丈夫雖然形容鄙陋,但是卻是自己現下的權勢依傍。又歡喜他討好自己,打罵數下,也就罷了手,道:“父王既要到措峨山穀中過冬,你也要挑一處好的糙場與我。今冬我的牛馬羊群,一隻也不能少。”謝如璋笑道:“這個自然,爾班察在前方打仗,公主帳下的奴隸群也要增加。今年冬天便會有許多美麗的男奴女奴,陪公主玩耍。”阿曼抿嘴一笑,執住鞭梢擺弄一刻,忽然又伸出手來,一把扭住謝如璋的耳朵,喝道:“男奴便夠了。美麗的女奴,一個也不能要。”謝如璋要擋住她手撕鞭打,自然是輕而易舉,但卻毫不抵抗,隻將兒子按在身邊,陪笑道:“是是,女奴一個也不要。便是要了,也隻配給公主織衣放羊。”


    阿曼心滿意足,想道:“此人雖然從爾班察帳下出來,但是現下他在國中已與爾班察分庭抗禮,又是我的丈夫,自然是偏向我的了。”想到這裏,笑靨如花,鬆開了手。看見謝如璋額上幾道鞭痕,卻黑黝黝地沒有血跡,笑道:“你倒皮糙肉厚得緊。”轉眼便看見謝文朔被自己打得滿臉血痕,一雙眼睛象小狼一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又轉厭惡,指著他道:“讓他也去給我放羊便了!”謝如璋製在兒子背上的手掌又緊一緊,正按在謝文朔啞穴之上,壓得謝文朔臉紅脖粗,卻發不得一聲。隻能恨恨聽著父親卑微陪笑道:“是是,明兒我就遣他去措峨山穀,為公主放羊。”


    阿曼笑逐顏開,從熊皮坐褥上站起身來,道:“你若是真心助我,我自然也會在父王麵前說你的好話。”說著,高高興興地走出帳去,自呼喝女兵,騎馬去了。謝如璋這才鬆開兒子,瞪著他怒道:“你這個時候進來做什麽?”


    謝文朔又痛又怒又委屈,吞聲道:“我……我不……她打你……”謝如璋哼道:“她打得著我麽?”下死眼盯了兒子一眼,道:“爹的事你不必多管。去睡吧,明兒你先行一步,別在公主麵前多惹是非。”謝文朔勉勉強強地站起身來,卻還不死心,又對盤坐在氈毯上啜飲奶茶的父親看了一眼,期期艾艾地問:“爹……我們……什麽時候去找小望兒?”


    謝如璋把金杯一放,道:“他跟著你在少室山下走失,我派人在登封的周遭市集裏尋了他整整三天,那還不夠麽?”謝文朔委屈道:“可是……並沒有找著望兒啊。”謝如璋道:“那時節,關中到河東一帶都是兵荒馬亂的,我們危須人怎能在中原多留?”謝文朔結巴道:“爹……我,我不是危須人!”


    謝如璋臉色一變,冷冷道:“怎地,你翅膀長硬了,便不聽爹的話了?”謝文朔一嚇,道:“不,不是……”謝如璋拂著自己華麗長袍上鑲毛鋪錦的一隻袖子,道:“不是危須人,你便吃得飽肚子,有這樣好的衣服穿了?”謝文朔癟了嘴,想說自己並不想吃危須的奶渣羊肉,卻又不敢跟爹爹頂嘴,隻得道:“可是小望兒……現下也不知道吃不吃得飽?”嘴裏說起這般,眼圈已經有些兒紅了。


    謝如璋方才在公主麵前陪足了小心受夠了氣,如今不免煩燥,不耐煩道:“小望兒小望兒,你當大哥的沒有瞧好他,現下我又有什麽辦法?”喝道:“你好生聽爹爹的話便了,難道爹爹還會害你嗎?”說著便揚聲喚親衛隊長開牟進來:“明兒你帶兩千騎兵,送文朔先到措峨山穀西南豁口紮營。好生與我踏看地形。”


    謝文朔到危須時間不長,危須語半懂不懂,但是偏聽明白了父親“踏看地形”一語,知道自然是為了方才向阿曼公主承諾的“挑一處好的糙場”了。又見開牟過來相請自己,更是氣惱:“讓我先去,為那惡婆娘放羊麽?”怨憤無比地盯了父親一眼,扭身往帳外奔去。謝如璋也不理會。


    謝文朔奔出父親大帳營柵之外,便聽見幾處號角嗚嘟嘟吹響,四麵八方馬蹄聲不絕向這邊湧來。他知道是父親開相帳議事,麾下騎將都尉等眾俱要在號角停息之前趕到父親帳下。他孤身一人,靠在木柵旁邊,瞧著亂轟轟的一隊隊人馬遠近奔來,都在營前下馬。一名又一名甲衣踉鏘的將軍在帳外卸了甲冑,報名入見。謝文朔畢竟是少年心性,見到這般威武雄壯的景象,心靈中油然而生自豪之意:“我爹爹好了不起,這些人沒一個不聽他的話!”


    第45章 孤苦伶仃


    正看得入神,忽聽左近傳來一陣清脆的鸞鈴聲。他抬頭看時,見是一名女子,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帶著另一匹鞍韉齊全的騸馬,沿著塹柵向這邊奔馳過來。居高臨下地對著他嬌聲笑道:“哪裏都找遍了,你卻在這兒呢。”


    謝文朔認得她是父親帳中伺候的女奴,名叫烏絡的。烏絡平日裏愛笑,待人親切愛嬌,在左相帳中人緣極好,謝文朔也對她很有好感。此時見她穿一件藏藍色褙子,頸間肩上數十根小辮金飾聯垂,閃爍生光,俏生生立在藍湛湛碧空之下,更顯得膚色白嫩,身姿婀娜,笑咪咪地望著自己,不禁臉上一紅,忙道:“你……你找我?”


    烏絡翻身下馬,笑道:“是啊,左相讓我選匹好馬來送給你。”說著,走上幾步,將那匹騸馬的韁繩遞了過來,笑意盈盈地說道:“我在馬場裏尋來尋去,挑了匹最乖最聽話的,你可要好好待它。”她說話時,嘴角邊一顆小小黑痔輕輕掀動,看上去極是俏皮可喜。謝文朔胸中一熱,伸手接過了她手中的馬韁。烏絡笑道:“你騎一圈兒吧。”


    謝文朔依言爬上馬背。他原本不會騎馬,但在跟隨沈淵的那些日子裏,卻被逼著嚇著學會了這一項本事——沈淵是最不耐煩延挨麻煩的,教會了謝文朔騎馬趕車,他自個兒便輕鬆許多。


    還不等謝文朔在馬背上坐穩,忽然遠遠傳來一聲尖利呼哨。那騸馬本在溫順地擺動尾巴,一聽哨音,立即精神大振,仰頸奮蹄,噅溜溜地迎天打個響鼻。謝文朔一嚇,差點兒從鞍橋上滑將下來。剛剛伏身抱住馬頸,那馬已經放開四蹄,風馳電掣地向營外奔去。


    謝文朔伏在馬背上,被狂濤巨浪一般的顛簸震得頭昏眼花,心肝脾肺仿佛都絞扭在了一處,噁心欲吐。隻能下死勁地抱著馬頸,想要挽韁控馬。但是他不懂馬性,將馬錮得喘不過氣,更是又蹦又跳,前甩後蹬,直想要把身上的負擔摔下地來。謝文朔左足已經踏出馬蹬,身子在馬背上大顛大震,已是搖搖欲墜。


    正是驚怕交集之時,忽聽風聲中傳來咭咭咯咯的大笑之聲。他滿臉淚水,略略仰起頭來一看。便見阿曼率著一群女兵,前前後後地尾隨著他的驚馬,指指劃劃地大笑不已。烏絡也混在其中,伴在阿曼身側,滿臉的媚笑討好神色。風聲呼嘯中雖聽不清她們在說些什麽,但是那些輕蔑嘲笑的眼神,自淚光模糊的眼中看來,卻越發的清晰銘心。


    他屈辱萬分,忽發了狠勁,大喝一聲,一把薅住了馬鬣,穩住了身子,左手握拳,胡亂打出,卻是沈淵指點過他的一式羅漢拳“那迦恰耳”。雖是少林寺的入門功夫,卻法度謹嚴,凝重如山。沈淵教他時指點道:“那迦羅漢就是挖耳朵的和尚,你掏耳朵敢使勁狠掏麽?所以這一拳勁力要似收非收,以暗勁傷人為要。”其實少林寺中傳授拳招,哪裏會講什麽“掏耳朵”“挖鼻孔”?那迦犀那尊者亦是佛法中有道羅漢,教授眾生清靜六根中“耳根清靜”修為大法,這一招是羅漢拳中極端嚴精要的招數。但沈淵又怎會跟謝文朔講論佛法?自然是怎麽好懂怎麽講。偏是這般胡扯八道,倒令謝文朔牢牢記住了這一招的精要之處。一拳揮出,打在騸馬的側頸之上。他雖無內力,但力氣卻不小。打在騸馬頸上,力道透經脈。那馬雖然壯健,畢竟狂奔許久,頸上挨了一拳,氣息不免一滯,本要人立起來的兩隻前蹄便支不起來,右膝一彎,踉蹌失足跪倒。謝文朔不防,被顛下馬背,甩出老遠,在糙地上骨碌碌滾將出去,跌得鼻青臉腫。


    阿曼見謝文朔被摔得爬不起身,在馬上笑得彎下了腰去,道:“南蠻子騎馬像烏龜一樣,”烏絡縱馬過去,籠住失蹄的騸馬,討好笑道:“南蠻子盡是些飯桶糙包,咱們的女人小孩,騎術也比他們高明得多了。”謝文朔伏在糙裏,聽那嬌柔聲音一句一句,盡是惡毒嘲笑自己,恨得目眥欲裂。卻偏偏摔得渾身疼痛,爬不起身來。痛苦地埋在糙澤泥濘之中,狠命地撕咬著枯幹的糙根。


    阿曼嫌惡地瞧了他一眼,她並非不敢弄死謝文朔出氣,卻礙著謝如璋說過“我還有一樣重寶,能得父王大大的歡心,卻要著落在我兒子身上去取。”為著自己的權勢尊榮,她隻得暫且忍耐,喝令道:“南蠻子不會騎馬,讓他自己走回去。”一拉馬韁,帶著女兵女侍們,呼嘯而去。


    謝文朔聽見馬蹄轟鳴之聲遠去,抬起頭來,瞧著馬群奔騰消失在天際長糙之間,將自己一個兒丟在漠漠糙原之上。天穹籠罩之下,夕照無光,寒風勁吹,一片一片的長糙如波濤湧伏般低下頭去。謝文朔滿嘴都是枯糙的冰冷苦澀氣息,直瞪瞪地看了看茫茫蒼蒼,荒無人際的大地,忽地哀嚎一聲,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他哭得絕望難耐,恨不能死在冰冷糙叢之中罷休。但他父親的親衛隊長開牟還是尋著了他,牽著一匹馬過來,道:“左相叫你早點出發,今天晚上便走吧。”


    謝文朔擦了擦自己臉上的血汙泥濘,倔強地收了眼淚,爬起身來,見開牟對自己亦是一臉的蔑視冷淡。他在危須國中,受夠了這般的輕賤侮慢,咬緊牙關不理,慢慢爬上馬背,趁著黃昏暮色,跟著開牟回到營地中來。便見營外已齊齊整整地備好一支千人隊,果然是要自己今夜便離開。


    開牟指點著一輛大車,道:“你的行囊都在車上,可還要拿些什麽東西麽?”謝文朔回望一眼父親大帳,見裏麵燈火通明,不少人影來來往往。他眼力甚好,一眼便瞧見帳門前數支牛油火炬之下,一道藏藍色的身影雜在一群侍女中間,飄然入內。恨得眼底淌血,狠狠地用毛皮袖子一擦眼睛,翻下馬來,爬上大車,道:“我沒甚麽東西要拿,走吧!”開牟呼喝傳令,危須騎兵們十騎一列,前後擁衛,簇擁著大車馳出營外,得得前行。


    謝文朔坐在搖搖晃晃的車中,心中怨恨,身上疼痛。臉上泥水血水混雜幹結,又是狼狽又是難受,隻好取過水囊來洗臉,卻找不著擦臉布巾。正翻找間,忽見一個包袱中露出一根細小木棍,他心中一動,幾下解開包袱,拿出了一個小小的撥浪鼓來。


    他執著那漢地兒童常見的玩具,目光怔怔地發起呆來。


    那鼓是沈淵買給謝文望的玩意兒。沈淵貴公子脾氣,無論什麽東西都是看一買十,一擲千金。當日帶著小哥兒倆趕路的時候,各種吃的玩的,瞧中便買,將馬車裏塞得象個貨郎擔一樣。謝家兄弟倆從來也沒見過那麽多的新奇玩意兒,更一世也沒被人那般厚待過。分別時沈淵又將馬車什物與銀兩全留給了哥兒倆,任誰也明白他可憐兄弟倆孤苦無依的一片慈心。謝文朔瞧著那撥浪鼓,一滴眼淚“啪搭”一聲,落在鼓麵上,嗚咽道:“小望兒……公子……你們現下在哪兒……”


    他既想起沈淵,便又想起了日間在驚馬上的那一式救命拳招,想著那短暫的相處時日,沈淵教他騎馬武功等事,更是淚下如雨。忽地又想到自己父親身上,心念一動,想起了父親在帳內製著自己出不得聲一事來,想道:“爹爹動作,便跟魔教的人點我穴道的法子一模一樣啊……爹爹既然會點穴,為什麽不教我?”


    他雖天真不通世事,但並不愚蠢,逐一思索,便想出了更多的怪事來:“爹爹會騎馬,但也沒教過我……周近臣說爹爹學富五車,但是我連字都識不得多少,還是公子教過我跟小望兒一些書字……”越想越是難過,忽地一個念頭冒上心間:“難道,我跟小望兒不是爹爹的親生孩兒?”但父母養育他們多年,哪肯相信?立時便覺得這個念頭忤逆不孝:“不,不可能!爹爹在魔教手中捨命救了我和小望兒,隻有親生爹爹才會對我這般好!”他眼望車簾外的暗黑天幕,瞧著那無邊無際的青黑長糙層層披拂在車軛之上,刷刷作響,悵然想道:“爹爹隻是……被那危須的惡婆娘給迷著了。才不想理會我和小望兒了,不記得死去的娘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生死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銀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銀箏並收藏生死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