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皇出城的這部危須軍是右賢王帳下精銳,雖是突圍逃亡,卻雖敗不亂,騎兵結了戰陣衝殺。步天軍雖然悍勇,卻終比不得危須人生長馬背,騎術精絕;又兼人高馬壯,一步一步向外逼去。眼見已有不少騎兵隊伍衝破了步天軍的阻擊,要向茫茫曠野中衝殺而去。


    一名最先衝出的將領見自己左右兵械已少,得脫重圍,心頭一鬆,抬頭仰望日光所射方向,辯別北地所在,好尋退路。剛瞭了一眼,忽見奇景:太陽的萬丈光芒之中,竟激射出一道白光,向他當頭劈來!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已被這一道白光劈飛了半個腦袋!身邊兩名士兵立被飛濺而出的白花花腦漿濺了半身,還來不及驚叫,也已一被斫肩,一遭破腹,漫天血光中雙雙倒撞下馬,死在塵埃之中!


    霎時之間,生此奇變,正搏命廝殺的數千軍馬戰陣竟也滯了一滯。步天軍中,立時響起了震天動地的歡呼之聲,道是:“教主神功,一步驚天!”原來方才那竟不是日光,而是步天教教主步回辰的刀光!


    那刀勢灌著無上內勁而來,映日生光。步回辰身前馬後,兩丈之內,盡在這一柄長刀的刀風籠罩之下,直是當者披靡!危須軍中勇士雖多,卻無人能在這等刀風內勁之下,走上一招一勢,便已作瞭望鄉台上孤淒鬼,奈何橋邊失路魂。步回辰滿心煩鬱,俱寄在這一道映日刀光之中,危須軍們哪知道自己的性命無存,原來全是作了他泄憤的靶子?卻再逞不得兇橫,鬼哭神嚎,拍馬奔逃,隻恨地上無隙可入,讓自己無處可避那神鬼俱愁的刀光!


    步回辰長刀揮處,一名危須將領無可奈何,舉刀擋格。亦是毫無用處,眼睜睜瞧著自己的厚背大刀如豆腐般折成兩段,他毫無閃躲之暇,便見刀風已劈至頸間。但說也奇怪,他絕命之因,卻不是因這追風遂電的刀光!


    雷霆霹靂的一聲大喝之中,那夾在兩匹馬中的將領天靈蓋忽遭重擊,象是劈破了的西瓜一般,骨嘟嘟地開了個血瓤,摔下馬來。大睜的兩隻散亂瞳仁中,倒映出頂上一柄巨斧,硬生生地架住了這柄入陣以來,還無人看得清楚的長刀!


    兩柄武器互相僵持,如鋼澆鐵鑄一般,凝在了半空之中。


    步回辰瞧著麵前毫不顧自家軍士死活,直接從頭上挺過巨斧,擋住了自己長刀的金甲巨人,冷森森喝問道:“右賢王爾班察?”那男子聽懂了他喚自己名字,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回道:“你,步天教,教主,步……步什麽?”


    步回辰眯起眼睛打量爾班察,他早聽說過危須右賢王身雄體壯,天生神力,乃是危須國中有名的勇士。如今親睹其麵,果然是壯碩異常,身量更是異乎尋常的高大,幾比平常人高出兩個頭;膚色黝黑,麵容猙獰,一身虯結肌肉,滿臉鐵刷胡茬;手中所持的巨斧鋶金開刃,寒光閃閃,極是駭人。


    兩人持兵械相抗,爾班察雙臂用勁,想要生生壓斷步回辰的刀杆。步回辰心中冷笑,內勁忽鬆頓緊,刀杆上立時生出一股極大的彈力。爾班察隻覺手中巨斧一彈,正要再加力壓下,步回辰已然變招,刀杆順勢滑過斧背,直向他小腹刺來!


    爾班察怒吼一聲,巨斧向下橫擺舞動,想要封住步回辰的刀尖。但是中原武功,變化莫測,三分使力,七分求變,最擅於“四兩撥千斤”之策。步回辰長刀跟本不與他巨斧相觸,隻隨著巨斧所挾勁風而轉,使一式“玉衡指孟冬”,刀尖如秋日的北鬥鬥柄一般斜指而出,自斧刃底下空隙之處快捷無倫地直穿而過。隻聽“噗”的一聲,爾班察□□那匹高頭大馬的喉管已經被刀尖劃開。


    那馬連叫也來不及叫出一聲,已失蹄跪倒,轟然摔倒在地,激起一大片塵埃。爾班察吼叫連連,舉斧護住頭頂門戶,飛快地從死馬的鞍子中抽出腿來。步回辰自持身份,也並未追擊補上一刀,隻順勢揮刀,將上來救護爾班察的兩名危須軍士劈飛出去。眾危須軍發一聲喊,本就已膽顫心驚的,現下更被他這無孔不入,無處可避的刀勢駭住,不敢上前。


    爾班察也知道眼前人大是勁敵,連忙持斧後退。他力大無窮,所用的鋶金巨斧也殊異常兵,又長又重,足比步回辰所持的普通長刀長了六尺有餘。他久經戰陣,亦知自己在兵器上大占上風,當即避出步回辰長刀所及之處,虎吼一聲,單臂持斧,直向步回辰坐騎前蹄掃來!


    步回辰不屑一笑,長刀垂下,直迎上斧刃來路。爾班察見狀大喜,想道:“你從下方揮刀,本來就不易用力,竟然還敢來硬碰我的巨斧。這把細杆兒刀子,還不被我一揮兩段?”那知步回辰刀雖迎上,依舊不碰他斧刃,刀尖驟削他斧背上鑲嵌的三個金環。說時遲,那時快,三環在他刀尖勁風下疾射而出,兩隻分擊爾班察雙眼,一隻射向他的手臂“京門”穴。爾班察見眼前金光閃動,大驚低頭,一枚金環打在他頭盔之上,雖隔著堅硬金盔,竟也打得他腦門生疼無比;另一枚擦著臉頰險飛過,尖利斷裂處在臉頰上劃出一道長長血痕;第三枚更是來勢如電,狠狠打在他臂間甲片之上,透甲擊穴,威力無比。爾班察哪識得這等中原武術中的高深點穴功夫?隻覺手臂酸麻,巨斧立時拿之不住。總算他也是危須勇將,臨亂不慌,左手搶著伸手,抓住了斧柄,才沒讓兵器落地。步回辰早已圈馬迴轉,避過他巨斧鋒銳,長刀生風,居高臨下地直向他頭上劈來!


    爾班察見勢不妙,忽出奇招,身體向前一撲,左膝跪地,左肘在地上一撐,身法巧妙地一抖一晃,肩頭鬥縮,險險避過了這一劈。步回辰一劈不中,招勢瞬間用老,當即止住刀鋒。心中生起淡淡疑雲:看這人方才武功,一味的蠻力狠打,怎地突然踏得出這般巧妙的身法?


    爾班察就地倏滾,巨斧舞開護住要害,躲開了步回辰刀鋒,縱起身來。他也當真勇悍過人,毫不顧及自己方才差點兒死在步回辰刀下,又對步回辰喝道:“來,再來啊!”步回辰冷笑一聲,刀鋒一擺,使出自唐以來,軍中最常見的一路“環首十八刀”來。爾班察與中原軍隊交戰多年,自然識得這套刀法,其來路招勢皆是爛熟於心。見刀鋒作弧,知道一旦圓弧劃盡,刀尖也就鉤到了自己頸項之間,當即向左滑了半步,舉斧便撩。


    這本是危須人破環首刀法用熟了的招勢,豈料在步回辰這樣的絕頂高手手中,越是普通的功夫,便越能顯出精奇手段,便是環首刀法,他使將出來,也是一般的變幻莫測。爾班察的巨斧明明已經擊進了刀光圓弧之中,那弧光竟然全然不斷,依舊向他的項上鉤來,其勁其疾,可想而知。一邊掠陣的危須之眾眼看著爾班察便有斷喉之禍,齊聲驚吼。不料爾班察方才向左跨出的半步,在險境中又生奇效,已避至了刀光邊緣,此時上身陡然一偏,便極快地避開了步回辰這一鉤。


    步回辰心中大奇,不待刀勢劃盡,已半空斜掠,又狠又快地直取他胸膛。爾班察巨斧相架,步法變幻,又躲開了步回辰的刀光。步回辰長刀使得風雨不透,掃、劈、斬、削、刀刀不離他周身要害;爾班察手忙腳亂,跳躍相避,他身形雖巨,卻動作敏捷,幾次都在千鈞一髮的時候,借足下步勢躲了過去。


    步回辰愈鬥愈是疑惑:爾班察的武功在他眼裏,自然不值一哂。但躲避閃挪的身法卻是古怪詭異至極,有時刀鋒已到肩頭,明明該縮肩趨避的,他卻偏向前方橫跳,雖動作笨拙,卻又正好避過了刀勢用老後的回鋒直掠。步回辰見過的輕功身法多矣,卻從不曾見過這樣一套巧妙絕倫,又怪異無比的步法。大感好奇,愛武之心頓起,倒不急於取爾班察的性命了,刀勢不輕不重,在爾班察鼻尖盔頂,前後掠動,想著要看全這套步法,探明危須人的這套奇異武功。


    又鬥數合,步回辰忽地眉頭一皺,心道:“噫,莫不是‘使車步’?”


    若是換一位中原武人,哪怕是見聞廣博的少林住持空念方丈,也不一定認得出這套步法來歷。但步天教久在隴西,對異域武功,亦有涉獵。步回辰曾在一冊波斯異記中瞧過幾張拓印的壁畫,其間有數處畫印圖形,記錄了一門怪異內功的入門身法,錄著波斯文字,步天教中一位博學名家在旁邊題記道:“步作畢附耳南八星之象,閃避騰挪,趨走如風;仿禹步之堂皇正大,習罡步之逍遙無虞,踏虛塵而陰風自生,內息歸寒冥之路;異邦武學,奇崛詭道,餘心惜不入堂奧,戲以唐ji《寄校書七兄》‘寒星伴使車’一聯為名,命曰‘使車步’。”


    步回辰心下思索,手中刀勢不減,刷刷數劈,爾班察手忙腳亂,疾奔數步躲避。他橫行北疆,斧下斫殺無數軍將,幾曾被逼得這樣狼狽萬狀過?心中惱怒異常,忽地大喝一聲,舉斧過頭,狠命向步回辰馬頭劈來!步回辰正想至“陰風自生”一句,見他悍惡,目光冷凝,忽地回鋒,刀刃直架上爾班察巨斧!一旁觀戰的眾人齊聲驚叫,都明白這等硬碰硬的交鋒,哪有兵器是那巨斧的對手?果然隻聽得金鐵脆響,步回辰長刀的刀頭已經直飛出去!


    步回辰手中兵刃雖斷,但這等小厄,豈阻得住步天教主?手中刀頭方斷,刀杆已然乘勢疾抽向爾班察麵頰,爾班察一個後仰,步回辰刀杆去勢已變抽為掠,狠狠一桿,直杵上他的胸膛!


    爾班察踉蹌後退,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總算他皮粗肉厚,又有甲冑護身,又兼刀杆終不是□□,頂部渾圓無刃;因此雖被步回辰的渾厚內力震傷了內腑,卻還能勉強站立。危須親兵早已結陣撲上,拚命攔住步回辰長刀,救護自家大王。步回辰身邊侍衛立刻也蜂湧上來,絞殺一處。爾班察跳上親兵所拉過的一匹戰馬,且戰且退。城中亦又有殘部退出,與步天軍糾纏不休。終於丟下近千具屍首,狼狽逃向了荒原曠野之中。


    步回辰卻不窮追爾班察,隻收回刀來,細細察看那裂紋遍布的刀頭。爾班察隻步法精妙,蠻力有餘而內勁不足,那班裂之痕亦擊的淩亂異常。但步回辰何等的目光如炬,依舊看出了那運勁之勢,果然與謝如璋的陰狠內勁,純是一路!步回辰盯著那裂紋,默默思索道:“陰風自生,內息歸寒冥之路——陰風……陰風擊出的裂紋……難怪我從不曾見過……這當是失傳多年的西域武功‘陰風切’啊!”


    剎那之間,他心頭雪亮:“謝如璋,好個謝如璋……他便是當年的危須上師,尼堅摩嘉!”


    想通此節,步回辰已經明白了一切——以沈淵的武功見識,豈會認不出這個死敵的武功?但他卻什麽也沒有對自己說,自然是打算獨自麵對這等了自己兩百年的仇敵。而尼堅摩嘉也一定知道自己一旦現身,必瞞哄不過沈淵眼睛,幹脆毫不掩飾,在危須王庭張網以待,隻待沈淵前來。兩人之間,再度會麵,定是要決斷那積蓄了兩百多年的生死仇怨!


    宋光域從戰陣中縱馬過來,叫道:“教主,前軍回報,危須人在西麵百裏亭處伏有援軍,他們當要從那裏逃往浚危河南地,追是不追?”


    步回辰一時間沉默不語,遙望夕陽西下的茫茫山原,極目遠眺,看不見八百裏流沙,望不見那早已知曉對手是誰,卻毫不回顧,坦然直入異域狼窟的削瘦身影。


    第44章 危須王庭


    危須部族逐水糙而居,那怕是冬日苦寒,糙原枯敗的時節,危須王庭也占據著最豐美的糙澤。此番大軍進攻馬衢,危須王謝傅年老體弱,卻不願禦駕親征去受那勞師遠征的苦楚。因此自管美其名曰“坐鎮國中”,令危須親衛軍奉著自己,往幾處水潤糙深,寒風不侵的穀地而來。


    他既年老體乏,精神短少,皇太弟爾班察又不在國內,便將一任國事都交與長公主與駙馬左相。自沉溺酒色,日夜在王帳中與美貌奴隸飲酒作樂。長公主阿曼雖是年輕女子,卻極有野心,平素便深恨自己是女兒身,不能得掌國家權柄。如今得了監國大權,高興萬分,率著自己的部族女兵,在王庭中四處來去,掌控軍隊,駕馭國事,直是說一不二。便是她的新婚丈夫謝如璋,雖在國內貴為左相,權傾朝野,在她麵前也要退避一側,不敢多言。


    阿曼心中,亦瞧不起這位年老幹癟的丈夫,這日剛自父親王帳中議事出來,一至自己的營寨帳篷,便舉鞭指著他的鼻子罵道:“王叔現下如何,與你什麽幹係?他右賢王帳下自有接應,你又為什麽要遣出父王的中軍斥侯?”隨著她回帳的女兵使女見她架勢,仿佛是要跟駙馬大動幹戈的樣子,連忙退至牛皮大帳之外,讓夫妻二人在帳中自在說話吵鬧。


    謝如璋見火盆裏銅壺奶茶煮得咕嘟嘟響,連忙請她在一張熊皮坐褥上坐下,又去取了金杯過來,傾茶跪奉。見她受自己奉承,方敢在她身邊的氈毯上坐下,陪著笑道:“公主息怒,攻打馬衢,直入長安,那是多大的功績,怎能讓爾班察一個兒占了?”


    阿曼哼了一聲,也明白他說的有道理,便不再用馬鞭指著他,改用一根纖纖玉指點著他鼻子,道:“你既說要功績,如何前些日子又從馬衢撤回來?”謝如璋連忙道:“爾班察那廢物,三城隻拿下了一城,誰知道功過如何呢?我等作壁上觀便了。”阿曼啐道:“你要作危須人,就別說南蠻子的話!”謝如璋點頭道:“是是,是我說得急了。聽公主的教訓,日後絕不說便是了。”阿曼見他萬般作小伏低,得意萬分,嫣然一笑,道:“說來說去,你是又要捉狼,又怕狼咬手——”見謝如璋點頭陪笑,忽地纖指一轉,摔了金杯,執起膝上馬鞭便劈頭劈臉地抽將過去,怒道:“誰不知你是從爾班察帳下出來的武士?我才不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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