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了他的書信與令箭,想如來時一般殺出重圍。可是危須人已經見識過了我的武功,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我沖了出去。將強弓硬弩皆調了過來。我身中數箭,危須騎兵還在不斷湧將上來,我知道自己再沖不出去,心一橫,往絕路而去,跳進了浚危河中。”步回辰隻聽得驚心動魄,忍不住啊的一聲。沈淵道:“幸而我自小便熟習水性,雖然被激流沖走,竟然截住了一根浮木,總算沒有淹死。在下遊數十裏處,我才爬上了岸來,費了一番力氣弄到馬匹,終於趕到了馬衢,求見鄭驤。


    “他聽我說完,仿佛大驚,立時答應發兵。見我傷勢不輕,便要醫令為我療傷,又說他自會去救四弟,要我在馬衢好好養傷。我哪裏歇得下來?糙糙包紮,便道:‘沈淵多謝紀王好意,但危須人包圍重重,還是讓在下與大軍同行,為大軍指引危須戰陣薄弱之處為好。’


    “他笑一笑,答應下來。便送我與統兵將軍出城,又命人端餞行酒來。眾人都喝過了酒,他親奉一杯酒到我麵前,贊我是他家四弟的南霽雲,要單獨敬我一杯。


    “若是尋常迷藥,我豈能著他的道兒?可是那是太醫院尚藥局的秘方,無色無味。且他早暗暗命醫令在為我包紮時,在繃帶上也下了助力的藥物。我當時……心急如焚,一時不察……待我醒來之時,已經被穿了琵琶骨,在地宮裏……他的床上……


    “他對我說:他倒也不是非要害他四弟不可,隻是當初我助他四弟大勝危須,風光回京的時候,他就已經……看中了我……本來想下些水磨功夫親近於我,再作別圖。可是他四弟鬧了這麽大一出,他也保不得我了。他要我自選:要麽不理鄭驥死活,死心踏地地跟著他,他回京隻對皇上說我已死,從此陪他逍遙快活一生一世,青嵐山莊亦能不受牽連;要麽我便永遠留在地宮之中,一世也不能再見天日了。


    “我縱聲狂笑,道:‘你要沈輕瀾作你孌寵?一世也休想!’他大怒……用盡了手段□□於我……天可憐見,終是給了我一個機會。那日他到地宮來折磨我的時候,佩著他母親賜與他的玄玉璧。當年我在長安與諸王交遊的時候,就知道他寶愛這塊玉璧,當下乘他不備,將那璧扯將下來,往地上便砸!


    “那璧極是堅硬,隻被砸下來一小塊兒。但是既然砸殘了,砸多砸少,也沒甚關係了。鄭驤幾乎要氣瘋了,當時便把我打得昏死過去。


    “待我醒來的時候,不出我所料,果然無人看守於我。鄭驤生怕別人知道了他的下流秘事,本來就隻派了三名心腹輪流看守於我。如今母親所賜的珍寶被毀,又是毀在我的手上,他定然要想法偷偷修補,必得派貼身心腹人去秘尋玉師周納言。因此看守又少了一人,晝夜輪班,都有些疲憊,兼著我時常都是昏迷不醒,他們也就大意了。


    “我本是被鎖在柱上,但鄭驤為了能對我……作那些醃臢事,將那鏈子拉得甚長。我行走江湖經年,又喜歡胡鬧,開鎖扒門的勾當也是玩兒過的。因此夠著了鎖頭,用髮簪拔開了鎖,逃出了地宮。


    “我終於潛入了馬衢中軍,自軍府書房內盜得了鄭驤的統兵兵符。隻要有兵符,雖動不了鄭驤眼皮之下的馬衢軍,但是卻可以調動善陽與安邑的軍隊。但是那時我失了武功,又渾身是傷,哪裏有力氣逃出馬衢去搬兵?就在這時,我見到了謝平章。”


    步回辰驚問道:“謝平章?”沈淵點點頭,道:“不錯,他當時因軍功積升,又被鄭驤選中,已經是紀王侍衛了。當年他在采涼山中救過我,也受我點撥過武功,所以我隻好孤注一擲,現身出去,求他去善陽調兵,相救鄭驥。


    “他見到我,大吃一驚。聽我說明,他甚有忠義之心,立時答應下來。我知他作出這件事來,在鄭驤手下也呆不得了。因此叮囑他日後跟著鄭驥,千萬多加小心。為了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馬衢城,我重新回到地宮之中。自方才我們爬過來的那個洞口逃了出來。鄭驤要是發現兵符不見了,一定知道是我盜走的,定然會來追我。謝平章便有了更多的轉圜時機。


    “這裏如此隱密,暗道繁多,我自然不知道要往何處逃方好。但是事有湊巧,山中蛇鼠甚多,我一眼瞧見一條蛇正在吞吃一隻老鼠,便上去將蛇趕走,那隻老鼠隻是受了些傷,還能行走。我知道野獸自會尋糙藥療傷,這暗河中糙木不多,老鼠定會往外逃竄,到山中去尋藥。果然那老鼠下了水,我連忙跟著下水,跟著它沿河遊去。


    “這主意果然使得,它被蛇咬傷,跑得不快。我筋疲力盡,堪堪跟上,終於見它在我們今日下水的地方上了岸。我心裏甚是高興,想著既然是自河中逃走,鄭驤便發現不了我的蹤跡了。


    “可是那時候……我實在太累,幾乎走不動了。……待逃進昨夜我們住的那個洞中時,我聽見了後麵追兵趕來的聲音……我拚命逃出洞去,在那棵梧桐之下摔了一跤,再動不得一步……我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走了上來……他們把我拖回了洞裏。那棵梧桐樹冠之中的碧天,便是我最後瞧見的天空……”


    步回辰驟然抱緊沈淵,嘶聲道:“別說了!”沈淵恍若不聞,語調平板地繼續道:“我被鄭驤帶回了地宮。原來鄭驤好用異香,我被他折辱了那幾日,身上也沾上了不少。那等異香經月不散,因此便是在河流中,他的獒犬也還是尋到了我的蹤跡。


    “他以為兵符是被我藏匿起來了,便對我嚴加拷問。那時我已一心求死,他拿我毫無辦法,便將我牢牢鎖在柱上,這時有戰報傳來:善陽,安邑二城的守將均派了援軍出城,去增援鄭驥。這時他若是要想將軍隊追將回來,定會泄露他的用心,因此隻得恨恨地默認了下來。


    “我被他鎖在地宮之中,又過了兩三日,他突然進來,對我道:‘四弟已經突出包圍,就要回來了。你當知道,若四弟回來,你便絕不能活了。’我早已心死,不理會他。他便將辟塵珠與玄玉符與我看了,狂笑道:‘你以為死了以後,就能見四弟了麽?我不準你再入輪迴,永生永世,再不準你見他!你隻能陪著我啦!’說著,取出刀子,在我胸口上刺了孔洞,將玄玉符嵌在了我的胸前。然後解了鎖,把我拖下地來,灌下了水銀。


    “我被灌了水銀,一時還不得就死,且玄玉符聚魂凝魄,魂魄不離肉身,所以我還能看能聽。鄭驥見我不動了,便將我抱出門去。他那三名心腹已經死在門外,他倒是也曾對我說過:地宮之秘,除皇家以外,不得為外人聽聞。想來就是因此才殺人滅口的。


    “他將我抱出秘道,那時正是深夜,四下無人。他偷偷來到中軍庭院之後,自後門出去,那裏早備下了一輛馬車,車中放著一具棺材。他將我放入棺內,對車夫道:‘你自然知道該如何行事,待此間事畢,我便到采涼山與你會合。萬事小心著些。’那車夫恭敬應道:‘是。’提燈走過來,蓋上棺蓋。棺蓋合上的那一剎那間,我看清了他的臉,正是謝平章!”


    第39章 危須咒術


    步回辰大吃一驚,幾乎要跳起身來,問道:“謝平章?他難道背叛了你?”沈淵搖搖頭,道:“紀王發奇兵解四皇子浚危河穀之圍,大敗危須,你在史書上讀到過吧,當不是假的?”步回辰醒過神來,點頭道:“不錯,這可作不得假。”他苦苦思索,卻怎麽也想不出來為何謝平章既應了沈淵之請,取了兵符調兵相救鄭驥,卻又轉頭來幫著鄭驤將沈淵屍首送入采涼山王陵。沈淵道:“你想不出來謝平章為何如此舉動古怪,是不是?我亦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直到我前幾日,見到了謝如璋。”


    步回辰驚道:“謝如璋?可是他對你說了什麽?”沈淵搖搖頭,道:“我與他一鬥上便搏生死,哪裏說過幾句話來?可是他抓住我劍尖之時,甚是奇怪。當時我忽地鬆手棄劍,他竟怔了一下,仿佛很是吃驚模樣。他以前從未與我交過手,怎麽會知道當年沈輕瀾的性子:劍在人在,劍亡人亡?”步回辰依著他所說情景思索,也覺得奇怪,道:“若是事跡傳聞,當能口口相傳。但這等武功招勢中的細微脾性,如何會流傳下來?當是巧合?”沈淵搖頭道:“決計不是。他發現自己上當,還感嘆一番,說早知道我是這等性子。我自醒來後,從未見過他,他打哪兒知道的我的稟性?”


    步回辰問道:“那麽你想到了什麽?”沈淵盯著火光,慢慢地道:“我也隻是猜想……我本以為玄玉符是什麽相熟的和尚道士教給鄭驤的,但是那胡人忽陀說:是他們西域的寶貝。玄玉璧被我砸壞,到製成玉符,不過三四日時間。鄭驤倉促之間,如何能得到西域的咒術?且他日日在地宮中拷問於我,氣急敗壞,實不象有這等奇術炮製我的樣子。所以推想起來,當是在最後一日,他方得了玄玉符。那時,不正好是鄭驥突圍,謝平章可以回城的日子麽?”步回辰道:“你是說,是謝平章教了鄭驤製玄玉符?但也不合符節啊……”沈淵微微搖了搖頭,道:“我當年跟鄭驥出使危須的時候,危須人炫耀他們的本事,曾說過一些奇術,其中提到過自西域傳來的‘奪魂’之術。假如世上真有這樣的咒術高手,在定泰軍突圍之時,乘亂與謝平章換了魂魄……”


    步回辰聽得透體生寒,冷汗涔涔而下,與沈淵一樣,他也若明若暗地看到了謝家守山七代的真相!那個神秘的咒術高手,一直伏在采涼山中,用謝家的血脈代代奪魂,隻為等著有人打開紀王陵,找到沈淵屍首的那一天!他低聲道:“果然……是他從我教眾手中奪走了辟塵珠?”沈淵點頭道:“謝如璋當是將辟塵珠獻給危須王,才在危須驟登高位的。”


    步回辰想了一會兒,問道:“那麽你要去哪裏找謝如璋?”沈淵吐了一口氣,道:“至那窟。”步回辰驚道:“措峨山穀中的至那窟?那是危須聖地啊……”沈淵點頭道:“不錯,危須人自有部族以來,代代都有大巫經營此地,下了無數的巫術與咒術在窟內。若要作什麽法術,那裏便是最合適的地方。”步回辰思索道:“你是說:謝如璋又要奪魂了?”沈淵點頭道:“我與他打鬥時,他曾空手奪我劍尖,手掌極硬,便是練了數十年的鐵砂掌,也不能夠這般堅不可摧。我曾在西域異記中讀到過:大漠野屍特異,若身魂不相應者,其身先敗,硬如厚革方腐。隻怕他現下這具身體,快要不能用了。”步回辰皺眉道:“那他要與誰奪魂?難道謝家那個大兒子,已經落到了他的手中?”


    沈淵凝視著火光,道:“我也是這樣猜想。因此,我必須去至那窟一探。”步回辰搖頭道:“不行,太危險了。”


    沈淵鳳目一凝,剛要說話,忽覺一隻手指在自己唇上溫柔一按,便聽身邊人嘆氣笑道:“可是,輕瀾公子不是能聽人勸的人,是不是?”沈淵聽他忽地提起自己以前說過的話,解嘲現下情形,倒有些好笑,臉色稍霽,道:“不錯,至那窟我必是要去的。至於率騎兵輕襲危須王庭,卻是順路的買賣。你不要這等奇功了,那也由得你。”


    步回辰看他一刻,目光變幻,忽道:“若你猜得俱是實情,那謝如璋用了二百多年的時間伏在采涼山中,所圖謀的,一定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怎會平白在你麵前失口?萬一是個圈套,要誘你去至那窟……”沈淵聽言,定定瞧著火光出神,半晌,扭頭看了步回辰一眼,目光中仿佛有無限情緒,卻俱掩住了。又過一刻,方慢慢道:“他信口說來,大約隻是想在打鬥中亂我心神罷了。我被放入棺中後,他立時釘上了棺木,想來也猜不著我當時還有知覺,瞧見了他的臉?”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步回辰聽在耳中,卻立時憶起了當日初見冰棺中的沈淵之時,那不曾闔上的鳳目,那死不瞑目的神情!他瞧著那蒼白容顏,想著他被活生生地釘入那黑漆漆的棺木之中的絕望,饒是他見過了教中無數殘酷惡刑,心腸剛硬,在心底最深最柔軟之處,亦是狠狠地一痛,嘆了口氣,柔聲道:“好,我應了你了。”沈淵聽他語意溫柔入骨,抬起眼來,瞧他一瞬,別開眼去,低聲道:“多謝。”


    這個“謝”字自他說出,聽在步回辰耳中,卻極是刺耳難言。有心想說“你我之間,何必言謝?”但想著昨夜到今晚的樁樁件件,立時品出了這個“謝”中的疏離生分之意,萬語千言,立時凝在了喉中。他畢生之中,不曾受過這種淡漠冷遇,自是不豫。但瞧著火光映照之下,臂間那澄澈容顏,幽幽秀眸,隻覺憐惜無已。倏爾之間,一股“生前莫道便無緣”之意,油然而生。


    兩人俱各無言,地道內一片靜寂,惟有暗河流水蹤蹤,河中一隻山蛙“嘓”地低叫一聲,立時又“嘓嘓嘓”地鳴唱起來。沈淵聽聞,忽地微微蕭瑟,步回辰立時發覺,低聲探問道:“怎麽?”沈淵垂下頭,喃喃道:“沒什麽……過了兩百年了,這青蛙叫得竟然跟那天……還是一模一樣。”步回辰不待他說完,便把他的頭顱掩在自己懷中,舉袖覆住他的耳朵,低聲道:“怎會一樣?我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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