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回辰笑道:“現下還不清楚。無論是令寧王守蜀還是皇帝幸蜀,看來定泰都是不敢相信明年便能從我手中奪回河東兩道了。因而才有此舉,以求有個退步之地。”南宮熾默默點頭。


    步回辰又道:“如今我們最為煩擾之處,便是我們在隴右道經營多年,根基穩固。如今奇襲河東兩道,雖是為了收聚錢糧,但其間相連之處,隻有幾處城池,實在太過薄弱,極易被定泰自關中出兵,從中截斷,令我們首尾難以兼顧。”南宮熾點頭道:“是。屬下也慮到了這裏。不過定泰朝廷仿佛嚇破了膽的模樣。當初我們襲取函穀關,定泰自始至終,不敢派兵出潼關相助。”


    步回辰聽到“函穀關”三字,又覺得臉上絲絲作痛,咬著牙惡狠狠道:“鄭氏朝廷如今並無出色人才領兵。當年我初入江湖,到長安遊歷時,曾見過那寧王鄭澤一麵,剛愎自用,不體下情,不是做大事的人。連他這樣子的人,都能成了定泰朝廷中的重臣,這定泰的江山實在是靠不住的很了。”南宮熾笑道:“正因如此,教主才能成就大業啊。”


    步回辰搖搖頭,笑道:“成就大業,談何容易,更需細細謀劃才是。這些時日可辛苦你了,你且先休息。待明日我們再議寧王巡蜀的事情吧。”南宮熾應了聲:“是。”卻並未退下,瞧瞧步回辰,又見堂中諸人皆已退下,便開口問道:“教主,可是……又見著輕瀾公子了?”


    步回辰臉色一凝,心道跟聰明人在一處,便是有這般尷尬也避不過去的麻煩。正想用個什麽藉口胡亂搪塞,南宮熾已道:“教主,屬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步回辰與他情同兄弟,見他猶豫,笑罵道:“婆媽些什麽,有話便說吧。”


    南宮熾道:“是。教主如今……可是還想要得青嵐心法麽?”他窺著步回辰臉色,慢慢道:“這青嵐心法雖然神妙,但終隻是武功心法,不是取天下的正道。”步回辰笑道:“我早已知道,何須你這般提點?”南宮熾低頭道:“是,教主心誌遠大,屬下自然知道。不過教主對青嵐心法的心思屬下倒也明白幾分,隻不願青嵐心法為旁人所得,多生麻煩罷了——既如此,我們既不能得,又不欲為旁人所得,何不……斬糙除根!”


    步回辰臉色微變,隨即平靜下來,一手支額,慢慢道:“你是說殺了……沈淵?”南宮熾低聲道:“他本就不是活人。若教主收留,便要日日鮮血供養,若傳將出去,必將有礙我步天神教與教主的令名。”步回辰手指一抖,正按著臉上青腫,又是一陣痛楚,忍不住皺眉道:“這些事……待我想想再說。你且先去休息。”南宮熾見他臉色僵硬,知道多說無益,隻得行禮退出。


    步回辰皺著眉頭,獨自一個,靠在椅內,心緒煩亂地發起呆來。


    第24章 苑中舊曲


    幾日後,方漢慈自萊州府回返。步天神教除朱雀門主鄭知式在崑崙天仁山守衛神教門戶之外,教主率三大門主,及下屬的二十一名宿主,齊集河南道,共商大計。


    步回辰幾日間因臉上傷痕,無論到何處都被下屬們關切的眼光瞧得發毛,因此一張臉更是冷的如冰似刃,坐在座椅中一言不發。南宮熾知道他心情糟糕,隻得自己負起了主持商議之事來,開口說道:“如今頭一件大事,便是寧王巡蜀。諸位有何計較?”


    方漢慈道:“寧王雖然巡蜀,也隻是定泰皇帝為自己謀一步退路罷了。河北,淮南等道割據諸侯甚多,實力不繼,因此多有觀望者。隻要我步天神教不曾攻打潼關,定泰朝廷便尚可偏安關中。”南宮熾道:“若定泰打的並不是偏安的主意呢?”方漢慈笑道:“他們若有心平亂,當初在函穀關是多好的機會,為什麽潼關守軍不出?”南宮熾道:“潼關守軍隻怕我們回馬破潼關,不敢奇襲,也是有的。”方漢慈道:“照啊,定泰朝中,早無傑出將才,因此能與我步天視神教分秦嶺而治,他們已經心滿意足了。”


    他與南宮熾同為四大門主,因此兩人爭論時,除步回辰與白虎門主莊鴻軒外,其餘人等皆不好插口,隻得默默聽聞。莊鴻軒平日裏沉默寡言,但聽方漢慈之言,隻覺太過輕敵,忍不住開口道:“不是閑著。”


    方漢慈見平素裏不大說話的莊鴻軒也開了口,方醒覺自己太過托大,忙笑道:“是,我說錯了。定泰如今江山不穩,自不能好整以暇的布局謀篇,倒敢下閑棋不成?不過我等占了河東,山南,淮南等地也各有大小諸侯,蜂湧而起,定泰不思對策,倒派寧王巡蜀,實讓人不能不輕看於他。”南宮熾道:“如此說來,寧王巡蜀,並無別意?”


    他這一問是對著堂下諸宿主,眾人俱是想要建功立業的時候,立時議論起來。但說來說去,皆是對定泰朝廷遣寧王巡蜀的鄙夷不屑之意。步回辰聽著,隻覺毫無用處,心中煩亂,忽地立起身來。眾人當即噤聲,皆以為教主有話要說。步回辰卻道:“大家且先議著,本座走走去來。”說著向南宮熾示意他主持大局,便轉頭離去。一眾竟皆愕然,幾時見教主這般輕忽軍務過?


    便是步回辰,亦知自己如此心浮氣燥,大是不該。方轉至後廳,他已覺不妥,便想要回廳議事。但轉念一想,就是回廳議事,也不過是聽些嘈吵“定泰無用”的陳腔濫調,何必再巴巴地回去費神?因此獨自一個,在行轅中兜兜轉轉,信步行去。


    步天軍中軍行轅乃是陳州府最大的一座莊園,本是陳州王姓世家修建,因王家家勢興旺繁茂,族中為官為紳者眾多,因此經幾代修葺,將這莊園修築得極是氣派,棟宇鱗鱗,迴廊連綿,園中花木扶疏,泉石精絕,極是雅致幽靜的去處。王姓族長見步天軍勢大,便獻家財求保妻子。但步天軍以安撫地方為要,便隻借了他亭園作行轅。步天軍各部皆有駐地,因此在園中居住的,隻有步回辰與三大門主,及親信教眾等人。人數既然不多,莊園也就顯得冷寂無人。便是今日眾將齊聚議事,也是在中堂殿中,親兵守衛園外,後園依舊清冷無人。


    步回辰踱過幾處迴廊,見左近湖邊,殘荷遍布,因無人打理,遍生水糙浮萍,極是淒涼景象。湖邊水閣雖門窗廊柱,雕鏤精絕,卻因久無人掃,連糊隔子的紙也有些黃損了。步回辰自迴廊邊走下,一路信步上了水閣二樓,忽聽有人閑拔琵琶,叮冬作響。他揚聲問道:“誰?”琵琶聲音驟停,咚的一聲,有東西跌落在地,一名女子慌慌張張開門出來,卻是露桃。


    步回辰見是她,隻覺臉上又是一陣刺疼。露桃見了是他,也嚇了一跳,忙跪下問安,頭也不敢抬得一抬。步回辰見她嚇得可憐,倒不忍心,便道:“起來吧。我白問一句,倒嚇著了你?”


    露桃聽他言語溫和,懼心稍去,怯怯道:“奴婢……不知教主駕到,無禮冒犯……”步回辰笑道:“應對的套話便不必說了吧。你在這裏彈琵琶麽?”說著邁步進門,彎腰把摔在地上的琵琶撿了起來。


    露桃跟在他身後,低著頭道:“是……奴婢偷懶,不曾去服侍公子……”步回辰自是知道沈淵那等冷麵冷心性子,隻怕露桃想要侍候,也會被他擋出八百裏外去,便笑著安慰道:“你家公子都不曾說你偷懶,你也不必著急著認這個罪名兒了。”說著將琵琶遞還於露桃,道:“聽說你會唱小曲兒?”露桃點頭應是。步回辰在窗下靠椅上坐下,瞧了一眼窗外冷落秋景,忽有“偷得浮生半日閑”之感,便道:“那便唱一個吧,你家公子不愛聽麽?”露桃低聲道:“公子好靜……一日幾乎不與奴婢說一句話來……”步回辰笑道:“沒關係,你在這裏唱,他聽到了也不會說什麽。”


    露桃依言調弦,素手輕揮,琵琶叮冬,如流水綜綜,歌喉宛轉,曼聲唱道:“素手輕攀白蔓郎,花事若等閑。嬌捧玉鍾,輕按檀板,誰縱蕭管?


    渾忘流年暗偷換,月明人倚欄。翻折楊柳,黯落梅花,路難關山。”


    一曲既終,步回辰笑道:“歌好,曲子也好,是誰教你的?”露桃放下琵琶,回道:“是婆婆教奴婢的……”步回辰道:“這首《眼兒媚》風流宛轉,卻隱隱有邊塞豪氣,倒不落俗套。你可知是誰作的?”露桃搖頭道:“是婆婆教給奴婢的,並不曾說過來歷。”


    二人正在隨便閑談,忽聽不遠處跨院之中,隱隱有門聲響動,露桃驚道:“可是將公子吵醒了?”沈淵雖不要她服侍,她也不敢離得太遠,因此才撿了這處離沈淵住處甚近的水閣練琵琶,也是為了沈淵容易呼喚之故。


    步回辰帶她下樓,見她又擔心的臉色青白,寬慰道:“沈公子最不歡喜有人在近旁,你不在,他絕不會說什麽的。”話音未落,兩人正轉過一道迴廊,齊齊住腳,驚得呆住——沈淵赤足散發,正扶住一根廊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顯是急急趕將過來。步回辰奇道:“你這麽急做什麽?”


    沈淵抬起頭來,步回辰又是一驚——那雙幽幽鳳目中,透出的竟是一片赤紅!沈淵世家高手,從來是一派大家氣度,無論喜怒,眼神均冰冷澄明,無有波瀾。步回辰與他生死相拚數度,唇槍舌戰無數,卻從無一次見過他這般模樣。心下一緊,上前道:“你……怎地?身子不好?”


    沈淵毫不理會他,一雙鳳目緊緊盯住露桃,一字一句嘶啞問道:“這首……這首小曲兒,是誰教你的!”


    露桃被他的狂亂模樣嚇得不敢則聲,步回辰心知有異,代答道:“是她的婆婆——你究竟怎麽了?有事慢慢說不好?”見他身子搖晃,隻怕支持不住,便伸手相扶,卻也已經做好了被他一拳揮開的準備。不料此次沈淵卻毫無掙紮,一雙眼睛全盯在露桃身上,步回辰見狀,忙示意露桃答話。露桃結結巴巴道:“是……是奴婢的婆婆教奴婢的……”沈淵緊盯一句:“誰教她的?”


    露桃答不上話來,沈淵幾乎便要撲了上去喝問於她,奈何身子卻止不住地簌簌發抖,心神大亂,問不出下一句話來。步回辰忙道:“你急什麽,讓人把她的婆婆尋來不就是了——露桃你這便出去,叫封六和帶你上你家去,把婆婆接過來見沈公子——愣著做什麽?去!”露桃這才醒過神來,忙忙去了。


    沈淵喘著粗氣,向步回辰感激地瞧了一眼。步回辰嘆口氣,扶著他在廊下石凳上坐下,低聲道:“這首詞……有什麽古怪麽?”沈淵微微鎮定心神,細聲答道:“是……是我當年作的……隻教過我的侍女……柳影……”


    步回辰凝目瞧著沈淵,那是多久以前的日子了?那時候的輕瀾公子,詩酒風流,倚紅偎翠;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那當是沈淵一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時光。兩百年後的他,容顏不改,身手如昔;但是心靈深處卻已經布滿了兩百年歲月刻下的滄桑與苦痛。


    沈淵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抬起頭來,二人默默對視片刻。兩人都是七竅玲瓏的聰明人,豈有看不透對方心思之理?


    沈淵別開了頭,不願再讓步回辰瞧見自己最痛的傷痕。而步回辰也垂下了目光,不願意令讓沈淵瞧見自己眼中控製不住的同情與憐惜。卻幾乎是下意識地便開了口,問道:“沈淵……你究竟是為什麽……會對鄭驥動了情呢?”


    沈淵咬住嘴唇,勉力掙開了他攙扶自己的手,步履蹣跚地向自己所住的地方走去。步回辰站在原處,默默地看著他的單薄身影,慢慢消失在迴廊轉角之後,全不知如何自處方好。


    第25章 北疆生變


    至晚間,封六和果然悄悄將露桃婆婆帶到了步天軍中軍行轅內,沈淵住處裏來。步回辰擔心沈淵心神激盪之下有失,親來幫忙問話支吾。終於從露桃婆婆嘴裏問出了不少舊事。露桃家果然是柳影後人,柳影高壽,活至九十方離世,露桃婆婆的祖母幼時還曾承她恩養,因此聽過不少青嵐山莊故事,也正是自她那裏,學得了這首當年風流少主教與她的《眼兒媚》。細問之下,露桃婆婆果然聽說過沈君山墓地所在之處!她顫巍巍地道:“老莊主道:穎州府無山,便把他葬在府外高丘之上便了。待少爺歸家,他便能最先瞧見……”


    她口中絮絮說著“少爺”,便仿佛當年的柳影稱呼沈淵一般。步回辰不著痕跡地瞄了沈淵一眼,見那人早已轉過頭去,長發垂下來,擋住了臉,也遮住了所有的情緒。


    步回辰問明沈君山墓地所在,令封六和賞銀十兩,將露桃婆婆打發回家。他吩咐一切之時,並沒有看過沈淵一眼,更不曾徵詢他的意見。他太清楚這個時候,沈淵不會願意讓任何一個人瞧見自己的痛苦。待所有人都離開之後,他也站了起來,體貼地輕聲道:“待明日……我讓封六和陪你去上沈莊主的墳吧。”他仿佛猜到了沈淵會拒絕一般,補充道:“你放心,他不會煩擾你的,你便是叫他離得遠遠地等你也沒有關係。……你現在的身體,不好一個人出門。”沈淵嗯了一聲,難得的沒有頂回來。步回辰瞧他一眼,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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