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陀細看一回,道:“陰氣浸體,你也活不長了。”說著附身伸手去摸那塊玄玉符,想要摳將下來。正要使力,忽地凝住,眼睛驟然睜大,幾乎不敢相信地看著“嵐氣無鋒”從沈淵胸前透出,直刺進他的小腹之中!原來沈淵早已自身後勉力擺出一式“蘇秦背劍”,借忽陀的按壓之力,將“嵐氣無鋒”刺入自己後背,鋒利劍尖自胸而透,無聲無息地沒入忽陀小腹!江湖拚鬥,同歸於盡的亦不在少數,但這般豁上自己身家性命,隻為作個掩護的招式,實是聞所未聞,忽陀哪裏防得住這般慘烈一擊?


    鮮血如流水一般,自忽陀的的鬍子叢中淌了出來。他充滿怨毒地看著沈淵,含糊道:“你……你……你又何必求活……活該受苦……”沈淵喘著氣,再無一絲力氣地軟軟癱倒在地,“嵐氣無鋒”隨勢而下,將忽陀的腹部劃開一條長長的口子,腸子跌落一地。忽陀抽搐著撲倒在地,再也不動了。


    沈淵失去了知覺,倒臥在地,“嵐氣無鋒”透胸而過,劍鋒在月色映照之下,寒光閃閃,仿佛在悲涼淒冷地呼喚著昏死過去的主人。劍光流轉,將沈淵胸口處的玄玉符照得閃爍不定,流淌出無數的瑩黑光華。


    第22章 舊傷多少


    沈淵昏昏沉沉,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隻覺無邊黑暗冰冷徹骨,自己在其中載沉載浮,無力掙紮,也無力呼救。他聽見有人在叫他,但是他不知道是誰,也不想醒來。既然思念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他又何必再睜開眼睛?


    但是那人一直在喚他,熾熱滾燙的內力自他後心“魂門”,前胸“中府”二穴之內,源源不斷地湧了進來。他整個人仿佛被包裹在了一個火熱的環抱之中,自他從冰中甦醒之後,就從未嚐過這般的灼熱暖意。他被燙痛得□□出聲,痛苦地睜開了眼睛,嘶啞道:“步回辰,放手……”


    守在一旁的封六和連忙端上一碗鮮血,步回辰瞧了虛弱無力地靠在他肩上的沈淵一眼,一手摟住他的腰,一手端起碗來湊至他唇邊,簡單道:“喝。”沈淵艱難地吸了一口,痛苦地皺起眉頭,搖了搖頭,避開了碗沿。


    步回辰瞪他一眼,本想迫他再喝幾口,但是一眼瞧見那纖瘦喉嚨上觸目驚心的指印,終於放棄。他將碗放回封六和手捧的托盤之中,正想扶他躺下。沈淵忽地咳嗽起來,步回辰連忙為他撫背順氣,沈淵卻撕心裂肺的咳個不停,終於將方才喝的血翻腸絞肚般的嘔吐了出來,衣上被上,濺得殷紅斑斑。


    步回辰見狀,亦不知該如何是好。沈淵昏迷不醒時他也曾召醫士前來診脈,卻發現沈淵連脈搏都沒有,那能望聞問切?他扶抱住沈淵,見懷中人咳得筋疲力盡,喘成一團,心下自是憐惜,低聲問道:“你能用藥麽?”沈淵見問,無力地搖搖頭,又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又不知昏睡了多久,沈淵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房中寂寂,空無一人。他精神稍好,四下打量一番,見自己所臥的乃是張極大的黑漆螺鈿拔步床,支著天青色錦紗帳幔,上繡著歲寒三友。身上繡被溫暖,床邊爐獸噴香;窗下一張金漆條案供著瓜果香椽等物,壁上掛著春夜宴桃李園圖;左右四張金漆交椅排開,盡鋪著錦墊;極是富麗。沈淵自冰中醒來之後,要麽風餐露宿,或者茅店夜月,板橋嚴霜,如今乍然重見這繁華富貴氣象,隻覺一陣恍忽,仿佛又置身於昔日錦衣玉食的溫暖家中了一般。


    忽聽門響,一個粉裳女子端著銅臉盆悄悄進房,見沈淵在帳中坐起身來,輕輕驚叫一聲,連忙放了臉盆過來打起帳子,喜道:“公子,你醒了?”沈淵驚道:“露桃,你怎地會在這裏?”


    露桃俏臉微紅,道:“是教主叫奴婢來服侍公子的。公子,你可要喝水?”沈淵喉嚨焦渴,卻也不能開口讓她取人血來,隻得道:“嗯。”露桃沏了杯茶,端到他麵前,沈淵半撐著身子,接了過來,低聲道:“有勞。”微微抿了一口,隨即放下,問道:“步回辰呢?”露桃聽他直喚步天教教主名姓,吃了一驚,細聲道:“奴婢不知……不過教主午時和晚上,都會過來瞧公子。”說著自水盆中絞了熱手巾過來,服侍沈淵梳洗。


    沈淵一邊勻麵,一邊打量著四下裏舖陳華麗,想來定是陳州府的官紳財主家孝敬步天神教教主之用,才如此巴結供奉。便問道:“這是什麽地方?”露桃答道:“奴婢聽說:是步天軍的中軍行轅。”沈淵道:“中軍?步天教已經占了陳州府了麽?”露桃道:“不止陳州,穎州,聽說河南河東,都已經是步天軍的了呢。”沈淵嘆道:“定泰朝廷……就沒一個像樣的人能力挽狂瀾了麽?”


    露桃聽不懂他說的話,睜著一雙俏眼不解地望著他。沈淵也不多問,轉過話來問她家中情形。原來她哥哥自那日起洗心革麵,再不敢賭博生事,在家務農,孝敬婆婆。露桃本欲重回酒樓賣唱,封六和忽地尋上門來,出價讓她來侍候“沈公子”,因價錢頗高,她便應了下來。不想到了這裏,竟然能再見沈淵,令她又驚又喜。她說得興高采烈,沈淵隻淡淡聽著,臉上無甚表情,心中暗嘆,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全在步回辰掌控之中。


    忽聽腳步聲響,步回辰帶著封六和走進門來。露桃連忙放了手中活計,斂袂施禮道:“奴婢見過教主。”步回辰不經意地點點頭,瞧著沈淵微笑道:“總算醒了。”本想嘲他一句:“倒是命大。”瞧著那慘白容顏,卻終於咽了回去。


    沈淵懶洋洋倚在枕上,毫不理會。露桃見狀,擔心他得罪了步回辰,忙道:“教主請坐,奴婢這便倒茶。”步回辰搖頭道:“你去吧,我有話要與沈公子說。”又對封六和道:“將公子的藥端過來。”露桃擔心地瞧了沈淵一眼,隻得與封六和一齊出門,掩上房門。


    步回辰在椅中坐下,笑道:“五日五夜沒吃過東西了。你雖然憐香惜玉,怕嚇著了小姑娘,那讓她叫人過來侍候便是,何必硬撐。”沈淵淡淡道:“我本就不用吃東西。你幾時聽見過殭屍要吃飯的?”步回辰凝目瞧他一瞬,嘆道:“你這脾氣……”沈淵翻他一眼,哼道:“公子爺這脾氣自小兒就這般,不合你脾胃,你又何必巴巴呆在這兒找氣受?”


    步回辰並不動氣,笑道:“嘴巴利索了,看來身體便是大好了。讓我瞧瞧你的傷口。”說著伸出手來,正要碰至沈淵衣襟,一道掌風忽地劈將下來!他連忙縮手躲開,一時不明白怎麽回事。便見沈淵一手掩住衣襟,喝道:“你做什麽!”步回辰一怔,這才想起這幾天察看沈淵傷口時,他皆是昏迷不醒,任人擺布。現如今老虎醒了,再要瞧那胸膛傷處,自然與虎口拔牙無異。


    如此一再碰壁,步回辰便是泥人,也有了土性子,悻悻道:“又不是沒瞧過你……”沈淵怒道:“你……你……”半跪起身,怒視步回辰,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步回辰一愣,他曾讀過紀王私錄,方記起沈淵曾受辱於紀王鄭驤。鄭驤雖寫得隱晦,但既宣於筆下,也瞧得出其心滿意足之意;而這等侮辱,對於心高氣傲的沈淵來說,卻又是怎樣的銘心刻骨?思及此處,心頭一頓,又見沈淵怒得一雙眼睛晶明透亮,微覺後悔,心內微憐,柔聲解釋道:“你傷得太重……我非得瞧瞧傷口不可……”


    沈淵也意識到自己失態,緩緩靠回原處,微微轉頭,不肯再與步回辰對視。步回辰頭一遭見他如此慌亂無措模樣,亦不知當說什麽方好,心頭一時百味雜陳。幸而封六和端了茶盤進來,方才稍解尷尬氣氛。


    第23章 何去何從


    沈淵自步回辰手中接過盛滿鮮血的杯子,暗啞含糊地道了聲謝,一飲而盡。步回辰有心轉圜,揮手令封六和出去,詢問道:“你怎麽惹上那群胡人,弄成這般模樣?”沈淵聽問,哼一聲,道:“因為他們與你步天神教相勾結,欺男霸女,販賣人口,公子爺瞧不過眼。”步回辰聽他一張嘴就給自已大扣罪名,極盡刻薄之能事,倒有些習慣成了自然,便也懶得多加分說,隻挑眉道:“瞧不過眼,就把自己紮了個對穿?”他想起下屬回報發現沈淵時的情景,想像當時情狀,也覺慘烈驚心。


    沈淵道:“我又死不了,紮個對穿算什麽?”步回辰聽他語氣雖無波瀾,但稍為他設身處地,便會明白他這等處境有多少辛酸無奈,也難怪他任事不禁,什麽慘酷手段都敢使在自己身上,自是已無求生之念的緣故。見他斜倚床檔,意興闌珊,卻也不知當用什麽話來解勸。忽地想起一事,便開口問道:“那麽,你尋著沈老莊主的墓了麽?”沈淵不答。


    步回辰知他不曾尋到,倒也不需他回答,便道:“我已經命人慢慢訪察了。穎州府內,總有人會知道些消息。”但兩百年過去,又是這等天下大亂的時候,要想尋到知情之人,無疑於大海撈針。步回辰遣人四處探問,幾日間回報總是一無所獲。他方入河南,事務繁多,又那能為此多加操心?


    沈淵低聲道:“有勞。”步回辰聽他語氣柔和,趁機得寸近尺,問道:“那你……你那玄玉符上生的黑線,又是怎麽一回事?”


    沈淵微微猶豫,終於答道:“聽那胡人忽陀說:這是陰氣侵入我體內的緣故。”步回辰追問道:“陰氣侵入體內,便又怎樣?”沈淵道:“不怎麽樣,隻是越來越冷罷了。”步回辰心知不妥,正自思量,忽然窺見沈淵領口處已有一道黑線若隱若現,驚道:“這幾日那線生長得越發快了,你……你……”他想叫沈淵不必顧慮,讓他瞧瞧,再作打算,卻知道必然又要惹怒沈淵,是以說不出口。


    沈淵瞧他一眼,忽道:“青嵐心法我不曾傳於任何一人,你放心吧。”步回辰一怔,苦笑道:“我並不是為了青嵐心法……”沈淵冷冷道:“那麽你為了什麽?”步回辰被他堵得無話可說。當初他千方百計尋找青嵐心法,自是為了光大本教,又確有習武之人一窺這武林傳奇的心思,因此極是熱衷。如今卻說不要,自己也覺得難以取信於人。隻得道:“無論如何,我並沒迫你把青嵐心法交給我。”沈淵哂道:“公子爺是你逼迫得了的麽?”步回辰氣道:“要逼你又有什麽難的!”沈淵呸道:“公子爺借你仨膽兒,如何?”


    兩人越說越僵,鬥雞一樣惡狠狠地互相盯視,幾乎又要動手。總算步回辰還記得自家身份,揣著些風度涵養,因而將後槽牙咬了又咬,好容易壓住了氣,道:“我救你,是因為你助我破了函穀關……”沈淵毫不領他忍讓之情,當即插上來頂道:“我助你射斷吊橋,是為了我自己出關方便!”


    他不提吊橋,步回辰倒還忍得住火氣;一提吊橋,步回辰立刻想起了那日掉落城樓的驚險一刻,生死瞬間再是臨危不懼,其後想起來也有心障,怒火一下子直衝頂門,喝一聲:“住口!”伸手一把擒住沈淵衣領。沈淵病中虛弱,措手不及,竟沒能避開,立時大怒如狂!狠狠一拳揮去,砰的一聲,砸上步回辰麵門!步回辰被打得踉蹌後退,手上“哧啦”一聲,自沈淵胸前撕下半爿衣襟。舉手捂住左臉,隻覺得火辣辣的,也不知是痛還是氣,直是兩眼金星亂冒。


    守在門外的封六和聽見屋內砰碰作響,正想著要不要進去瞧瞧,忽見門“砰”的一聲被摔開,自家主子捂著臉大步走了出來,左邊顴骨處一片青腫。把他嚇得差點兒沒一屁股坐在地上,幾時見過冷肅端嚴的步天教教主這般狼狽過?連忙關切道:“教主,你……你沒事……”還沒問完,已經聽得一聲霹靂炸響,步回辰怒吼道:“住嘴!”蹬蹬蹬大步離開,封六和被吼得幾乎靈魂出竅,呆站原地半晌,才連忙奔跑著跟了上去。


    步回辰回至自己下處,封六和連忙命人張羅,為他洗濯敷藥。步回辰氣得坐在椅中一言不發,兩手把椅背握得哢吧作響。嚇得人人摒息靜氣,悄然無聲。


    忽有教眾進來稟報:“教主,南宮門主回來了。”步回辰極想大吼“不見”,把煩心的人與事統統轟走算數,但南宮熾宣撫河東,正是他如今第一掛心的要務。因此深深吸一口氣,平復心神,沉聲道:“讓他進來。”


    南宮熾進得堂上,一見步回辰臉上的青腫便嚇了一跳。正要關切一番,便被步回辰抬手止住,冷冷道:“說正事。”南宮熾見他臉色不善,隻得躬身領命,細細講了在河東各府宣撫,開倉放糧,平定匪亂等諸般情形。步回辰點頭贊道:“很好。方門主宣撫河南諸府,也快回來了。河東河南兩道,自來是關中糧倉。我們若能在冬天裏平定亂局,那些逃難的農人們也就可以回家春耕了。”南宮熾應道:“是。”復又憂心道:“河東河南是中原重地,隻怕各路諸侯都對我們虎視眈眈。且朝廷絕不會甘心退守關中,我們要留住這裏,倒得多費一番心思。”步回辰笑道:“你這段時間不在我身邊,還不知道,關中有信傳來,道定泰朝廷已經派寧王到蜀地去了。”南宮熾失聲道:“難道皇帝要幸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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