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王陵玄宮,修在這座山的山腹之中,那山腹本是天成地設的一個山洞,被選中作了王陵,所勝在難入難尋;所敗在洞壁不規則,無皇家地臻全美之重。當年建陵工匠窮盡心力,方將山洞下半部鑿作正方,開通石道,建好三重石門,將繞山棧道拆除,使紀王陵成為了“猿猱欲度愁攀援”的絕地。兩百年來,除了青嵐莊主,再無人能進入此間。也正因如此,紀王屍骨被沈君山毀壞之事,也一直無人發現。


    眾人進入玄宮,便見那丈許黑漆槨室靜靜地置在雕鏤精美的棺床之上,仿佛自被放入此處後便從未移動過。但地上塵埃之中,依然有水精光芒在火光中間或一閃,又令人想起謝如璋方才的講述,想起沈君山激痛焦怒之下的那驚天一掌,想起那一閃無蹤的‘嵐氣無鋒’,想起那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謎蹤兩百年的青嵐少主,沈淵沈輕瀾。


    方漢慈與白虎門主莊鴻軒縱身躍上高大的棺床,兩人四掌,按在槨室一側,隻聽軋軋數聲,那棺槨微晃,卻隻動了方寸,半日,方漢慈與莊鴻軒撤了掌,氣喘籲籲。方漢慈道:“這槨重得緊,南宮門主也來幫個忙吧。”


    步回辰微微皺眉,親自躍上棺床,雙掌齊出,拍向槨室。那槨除棺蓋用梓木之外,盡是石岩雕成,當有四五百斤上下。步回辰氣沉丹田,看準槨室與棺床鬆脫之處,掌中內力排山倒海,湧將過去,隻聽響聲大作,那棺槨緩緩移動,方漢慈與莊鴻軒連忙跟著運氣推動,不一忽兒,槨室已滑至棺床一旁,露出一個黑洞,眾人伸頸瞧去,正是金井所在。


    那金井三尺見方,暗沉沉的並不起眼。蒼龍門下角宿宿主江騰蛟最善水性,便令人取來長繩,係在腰間,如沈君山當年一般,下入井中。


    眾人在地麵上相候,見那繩子越來越短,江騰蛟卻不見蹤影。半個時辰過去,正憂急間,忽聽“忽啦”一聲,江騰蛟出水,向上大叫,眾人將他拉將上來,見他凍得唇色青白,早有人備下熱騰騰薑湯,與他驅寒。


    江騰蛟身子略暖,便向步回辰稟道:“稟教主,一般金井皆通泉眼,這金井下通的,卻是一條暗河,屬下往下遊摸索半日,水流甚急,山腹中有孔,聽那水聲,當是落入了半山腰的飛瀑潭中。屬下在河底仔細尋找,並未有什麽發現。”說著從腰中取出黑沉沉一樣東西來,道:“這是金井壁上嵌寶處的寶盒,屬下取來了,請教主觀看。”


    方成慧離他最近,連忙上前取過,一手打開,見裏麵一塊玄玉,雕鏤成玦,忙單膝跪地,奉在步回辰麵前。步回辰與眾門主細看之下,那玄玉龍紋雕飾,寶光悅目,觸手溫潤,實是一件難得的珍寶。但步回辰等人何等人物,見過多少奇珍異寶,豈能將這塊玉玦瞧在眼內?均覺南宮熾的猜測有理,以這玄玉玦作紀王陵鎮墓之寶,實是有些不像樣。


    南宮熾忽然伸手,取過玉玦細細觀看,半晌道:“教主,這不對!”步回辰立知有異,問道:“哪裏不對?”


    南宮熾道:“這龍紋奇異,禮製皆為九龍逐日,豈有八龍之理?”步回辰細數玉玦龍紋,果然隻有八條,當即道:“殘璧作玦!”南宮熾默默點頭。


    原來玉器珍貴,若玉環,玉璧等器皿受損,主人捨不得丟棄,常請玉工將破損之處截去,做成玉玦使用。但天家何等富貴,豈能有這般小戶摳索氣象?紀王以此殘璧作成的玉玦作鎮墓之寶,想來定有深意。南宮熾下令,立即有人將紀王陵中殉葬的珍寶清單奉上,但查來查去,俱不見有與玄玉相關的物品。眾人猜測一番,皆無主意。江騰蛟道:“教主,方才屬下隻尋了下遊,如今再往上遊尋去,可好?”步回辰點頭答應。江騰蛟便又下井潛去。


    眾人知他水性極高,在水中閉氣,小半個時辰也隻當戲耍,因此耐心相待。便早有人將坐椅鋪好,請步回辰坐下等候。謝文朔見狀,想道:“這人好會享福,動一動就有人侍候。”想著,又覺得渾身發軟,隻覺餓得脫了力,便對身邊教眾道:“你們有椅子吊下來,怎麽不吊些吃的下來?”那教眾瞪眼喝道:“住嘴!”


    步回辰聽他說話,點點頭道:“大傢夥兒辛苦了,玄武門主令人送些吃食下來吧。”方漢慈應了一聲,自去安排。那些教眾在玄宮之中待了許久,也自疲累,聽聞甚是歡喜。待幹糧送到,便有人遞了些與謝家父子,謝文朔抱著餅子坐在地上大嚼,歡喜道:“這餅烙得真香,豬油放得好足。”又想起自家小弟來,心酸自己與父親如今存亡未卜,不能帶些回去,與小弟解饞。


    又等得半個時辰,忽聽江騰蛟在井中顫聲高叫:“教主,我尋著了!……尋著了一具屍首!”這一聲,不諳驚天霹靂,眾人大嘩,俱湧到了井邊去,連謝家父子,也身不由已的擠到了棺床邊。


    惟步回辰與南宮熾未動,南宮熾低聲對步回辰道:“不對。”步回辰點頭道:“不錯。”兩人皆想到,若真是沈淵屍骸,兩百年間也早該化為白骨,豈有還是完屍的道理?


    說話間眾人已將江騰蛟及那具屍身縋上地麵,那屍體衣衫破碎,卻是襖裙式樣,竟是個女子!有教眾上前查看,忽聽謝文朔慘呼一聲:“娘!”撲上來推開眾人,撫屍大哭。


    步回辰臉色一凝,道:“不對!”南宮熾眉頭一皺,便聽亂中掌風呼嘯,謝如璋大吼:“文朔,帶著小望兒快逃!”眾人措手不及間,已被他擊倒數人,方漢慈等高手在後,又因墓室擁塞,一時不得上前。南宮熾伸掌在教主坐榻上一撐,騰空而起,越過眾人頭頂,已撲到謝如璋身邊,伸手便抓要跳入水中的謝文朔,謝如璋錯步一擋,噗的一聲,南宮熾五指俱插入了謝如璋胸膛。耳中隻聽得“撲通”一聲,正是被謝如璋推落金井的謝文朔入水之聲。


    第7章 暗河冰棺


    謝文朔剛從母親臂中拉出小弟,已聽得父親大呼,連忙摟起小弟,縱身向金井中躍去,父親又在他背上猛推一把,因此順利入水。他亦識水性,連忙一臂環在小弟腋下,一臂劃水,向下遊遊去。他心知自己水中功夫絕比不得江騰蛟,因此將所有希望都寄在江騰蛟所說的山腹孔洞中,哪怕是跌入飛瀑潭中摔死,卻也顧不得了。正遊間,忽聽身後水聲大作,江騰蛟已率著數名教眾,自後追尋而來。


    謝文朔拚命劃水,但他又如何能勝得過江騰蛟等人?倏忽之間,江騰蛟已至他身畔,伸手便來撈他環著弟弟的左臂。謝文朔哪裏肯將弟弟讓與他人?狠命在水中轉了半個圈子,一拳打向江騰蛟。江騰蛟一手格開來拳,另一教眾已從另一邊掩上,捉住了謝文朔左臂。謝文朔大駭,一式“足輕電影”向上撩出,因水流甚急,那教眾竟未察覺他水下足法,被一腳踢中下腹,痛得鬆開了手。謝文朔也因這上踢之勢,整個身子沉入水下。


    他這一足之勢甚猛,兼之水流湍急無比,又將謝文朔與江騰蛟等人的距離拉開了丈許,謝文朔正要將弟弟托出水麵,忽聽江騰蛟大叫:“小心!”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身子已狠狠地撞上了一堵石壁!耳聽轟隆隆巨響,便覺身子一輕,已從一處洞口中跌落下去!耳中聽見一人慘叫連連,知是與自己一同跌落的步天教教徒。雖知必定無幸,卻依舊緊緊地抓住自家小弟:“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處!”


    忽聽劈啪一聲,隻覺身子被無數枝葉劃過,謝文朔連忙伸手亂抓,一把捉住了一根粗大的樹枝,幸而他方才吃飽肚子,如今已有些力氣,因此一手捉住樹枝,一手抱著小弟文望,晃晃悠悠地吊在了半空之中。


    原來這暗河在半山腰淌出的這道飛瀑,洞口本小,因此擋住了謝文朔。不想年深月久,山壁被水沖刷得脆了,被謝文朔一撞之下,再承受不住,破壁而出。原本飛瀑兩邊就長著老樹藤蔓,卻正好有一枝掛住了謝文朔。


    此時正值淩晨時分,山間濃霧忽散忽聚,一時露出滿天星光。謝文朔看著足邊影影綽綽又有一根粗枝斜出,急忙伸足勾住。他出身山中鄉裏,又兼自小習武,身手敏捷,攀椽爬樹不下於靈猴,因此終於帶著弟弟在一根枝上騎坐穩當。他生怕弟弟跌下,又扯來藤蔓,將兩人係在一處,方抱起一動不動的弟弟叫道:“小望兒,望兒!”生怕弟弟已遭不測。待試著弟弟仍有心跳呼吸,方放了一半心。便伸手摺下幾枝樹葉,將上麵的水滴灑在弟弟臉上,柔聲喚道:“望兒,小望兒。”又是摩撫胸膛,又是按掐人中,忙了老半天,才聽見謝文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謝文朔見弟弟無恙,欣喜若狂。想起方才還有半個餅子未吃,亂中塞在了懷中,忙掏出來遞給弟弟。謝文望雖受驚過度,但也是餓了一天,捧著香噴噴的烙餅,再顧不得其它,一口咬下,大吃大嚼起來。


    謝文朔向弟弟細問別後情形,謝文望雖說不大清慡,卻也好歹說了個大概。原來他與母親被父親吩咐躲進水窖,本是躲在水脈之旁,後來因上頭火勢甚大,燒穿了地板,水窖中存身不得。母親便抱著他爬進暗道,因水滑道黑,便跌落了暗河之中,被水沖走。母親至死亦緊緊將他護在懷中,因此謝文望不曾受傷,撿回了一條小命。


    謝文朔想起父母,傷心落淚,卻見弟弟又要大哭,連忙哄道:“乖小望兒不要哭,哥哥在這裏。”謝文望年紀幼小,又累又嚇,終於在大哥懷裏沉沉睡去。謝文朔也是累了一天,將自己與弟弟牢牢綁在樹枝上,便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謝文朔隻覺得渾身冰冷,睜眼一看,原來因昨日他撞開洞口,因此瀑布也寬了丈許,飛珠濺玉,灑得兄弟倆遍身透濕。謝文朔憂心弟弟,便要帶著他爬離此地。四麵一看,隻連連叫苦。他們所在之處,上依絕壁,下臨深淵,便是山中老猿也無路可走,更何況是帶著幼弟的謝文朔!


    他定了定神,見左近長著一樹枇杷,黃艷艷的,甚是誘人,連忙伸手采了一些,叫醒文望同吃。文望孩子心性,早忘記了悲苦,捧著枇杷吃得興高采烈。謝文朔看著心酸,便又帶著弟弟爬近那樹,伸手去采更遠處的果實。一拉之下,忽見那青枝綠葉下,竟隱著一個小小洞穴。


    謝文朔心道:“左右是個死,何不爬進去瞧瞧?”於是帶著弟弟爬過幾根樹枝,爬到了洞穴之邊。那洞穴雖不甚大,卻也能讓兄弟倆慢慢擠將入去。謝文朔讓弟弟跟在後麵,自己在前探路,爬了進去。


    那洞甚深,但越爬越是開闊,謝文朔先是手足並用,後來竟能彎腰行走,文望身量甚小,已能站立。兄弟倆一前一後,踽踽前行。


    又走一陣,謝文朔側耳細聽,聽見水聲潺潺,暗想:“可別又是走到那條暗河邊了?那些惡人也不知道走了沒有?”一想起步天教眾,便又想起父親凶吉不知,自己與弟弟已沒了母親,若再沒了父親,便是孤苦無依的孤兒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隻得帶著弟弟繼續前行,又走一程,見一條小河自足下流過,他捧水給弟弟洗臉,自己也撩起水來洗了一把,忽覺眼中有暗芒劃過,仔細一看,卻是附近石壁上,微有暗光。心中一喜,想到許是尋到了洞口?便拉著弟弟,快步隨著暗光走去。


    那暗光隱在一處彎道之後,謝文朔聽著水聲大作,也不知如何,循聲轉過彎道,兄弟二人忽地驚得目瞪口呆——


    那彎道轉過後豁然開朗,竟是一個巨大的山洞,洞穴深處便是暗河的源頭,那源頭之上,豎著一塊巨大無比的冰壁。暗河之水從其下無窮無盡地湧出,那冰壁卻仿佛萬古不化般,晶光閃爍地立於山竅之間。


    而那冰壁之中,凝凍著一個人,一個白衣孤冷,雙目微闔的年輕人。


    謝文朔忽地福至心靈,靈台澄明:“難道,這便是青嵐少主,沈淵沈輕瀾?”


    第8章 平生僅見


    他細瞧那冰壁,實不知是如何凍成。沈淵立在壁內,似半沉半浮於其中,衣袂飄揚,赤足散發,身側一柄寶劍,寒芒閃閃,定是那“嵐氣無鋒”了。謝文朔憶起父親說的話,想不出寶劍凍在其間,又如何能到金井之下,令沈君山瞧見?


    他想不出來,便也不再去想,隻細看沈淵麵容。那沈淵長睫輕闔,好似沉睡於冰中一般,臉龐毫無血色,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已無活氣。惟秀眉鳳目,薄唇挺鼻,一派英挺俊秀,端的是難畫難描。謝文朔年紀尚輕,並未見過多少世麵,惟這兩日間,會了不少步天教中的當世英豪俊傑。他也不懂什麽麵相氣質,隻覺平生所見之人,無一人能及得上麵前這位已去世多年的青嵐少主,沈淵沈輕瀾。


    謝文望不懂哥哥心中激盪,怯生生地拉了拉哥哥的手,道:“哥哥,我怕……”


    謝文朔回過神來,忙哄著文望道:“小望兒乖,莫怕,你瞧這個哥哥多漂亮……”謝文望癟著嘴道:“哥哥,我要爹爹,要娘……”


    一聲“爹爹”,猛地將仿若夢中的謝文朔驚醒過來:“爹爹!我怎麽忘了爹爹?他……他們不就是要找輕瀾公子的嗎?如今我找見了輕瀾公子,可以去換回我爹爹了!”


    他再不敢瞧那冰壁一眼,拉起文望便走,隻覺得自己這個想法汙濁不堪,褻瀆了輕瀾公子。可是想到父親,他便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定要將父親從惡人手中救將出來。


    他竭力將不願思想的念頭從腦中驅出,因此要極力想些別事來擾亂思緒,想道:“我要救爹爹……卻要去哪裏救爹爹?方才我與小望兒是從下遊落出去的,這裏卻是河的源頭……我家又不在這座山中,小望兒與娘是如何被衝過來的?這河當真古怪得緊……現下我又去哪裏尋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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