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之,是你回來了嗎?”


    第8章 沒錯,是我


    溫遠初到京城的時候,才十歲,是一個小小孩童。


    他的身份卻很尊貴,凡遇到人,都要尊稱他一聲小侯爺,沒人敢怠慢與他。


    皇帝安排他去麒麟書院與京城裏世家子弟一同習武學書,在入學的前一天,他去將軍府拜見與老侯爺有些交情的梁將軍,遇見了京城裏赫赫有名的小神童,梁將軍的嫡子,梁少景。


    那時的梁少景比溫遠小一歲,卻已經熟讀百書。


    他站在樹上大聲的哭嚎,雙手緊緊的抱住樹幹,明明很害怕,卻執拗的不肯下來。


    樹下圍著一堆下人,神色慌張的央求他。


    溫遠走近了,才聽出他嘴裏哭喊的是什麽。


    “去告訴我爹,要是他不給我百夢書,我就從這跳下去!”


    能在將軍府裏這般作妖的,也隻有梁將軍的寶貝兒子了。


    溫遠一時覺得稀奇,他走過去,拍拍其中一個下人,問道,“他既是要讀書,為何不給?”


    下人一見來人眼生,卻又衣著不凡,不敢無禮,當下行了一禮,恭恭敬敬道,“大人有所不知,這百夢書並不是一本書,而是丞相府三小姐前幾日所作的一副畫卷,名叫百夢書。”


    溫遠心中一陣無語,明明年紀還這樣小,懂得欣賞畫卷嗎?


    他再次抬頭朝樹上的人望去,卻見小小的少年已經停止了哭喊,雙眼淚瑩瑩的,認真的看著他。


    稚嫩的臉精緻小巧,粉玉雕琢,淚眼朦朧,有著莫名的可愛。


    梁少景突然皺起眉毛,奶聲奶氣,“你是誰啊?為什麽在我家?”


    聲音飄散在風裏,一片潔白的花瓣從樹上飄落,慢慢的停在溫遠的肩頭。


    他盯著眼前陌生的軀體,嘴唇輕抿,神情平靜,但藏在衣袖裏的手卻止不住的顫抖。


    梁少景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忽而咧開嘴笑了,“你叫誰?”


    “謹之,是你對吧?”他往前兩步。


    他依然是笑著,但看見溫遠認真的神色裏,藏著鋪天蓋地的期待和悲傷,梁少景想要否認的話卻卡在喉嚨中。


    “就是你。”溫遠等不到他的回答,逕自說,“王妙也是你,前些日子那個小女童也是你,這是是遠離京城千裏的蕪城,隻有你才會梁家步法,隻有你才會百步之外箭術精準,對不對?”


    那一聲對不對,似乎帶著哀求。


    溫遠近乎乞求的看著眼前的人,那總是盛著一汪湖水的雙眸裏泛起狂暴的情緒,仿佛眼前人隻要一聲輕輕的否定,便頃刻間崩潰。


    梁少景心中一軟,鬼使神差的回答,“不錯,就是我,我回來了。”


    他話還未說完,麵前的人大步前來,猛地伸出雙臂將他緊緊擁入懷中,梁少景一愣,能清楚的感覺到溫遠胸膛大幅度的起伏,他將頭埋低,呼吸粗重。


    他身上沾滿黏膩的血汙,但溫遠卻絲毫不在意,將他抱得緊緊的,似乎怕極了下一刻消失一樣。


    濃重的酒氣鑽入他的鼻子,梁少景心想,溫遠應該是喝醉了。


    溫遠不喜飲酒,與梁少景一起鬼混的時候,幾乎半點不沾酒,但是隻有梁少景知道,溫遠的酒量極好,就梁少景自己來說,若是跟溫遠拚酒,想灌醉他,基本沒可能。


    梁少景這樣想的時候,脖子突然傳來一股溫熱,溫遠竟然小聲啜泣起來,這讓梁少景嚇了一大跳。


    “晗風,你怎麽?”他緩緩問出聲。


    一口灼熱的氣息傳來,溫遠的聲音悶在耳邊,“三百五十六日。”


    “什麽?”


    “謹之,再有九天,就是你一年的忌日。”他說。


    三百五十六天,十一個月又二十二日,相當於一個春季,一個夏季,一個秋季以及一個不完整的冬季。


    梁少景將目光投向暗夜下立著的墓碑,聲音低下去,“原來我離開了那麽久……”


    脖子上的溫熱還在繼續,溫遠手上力道更緊,他說,“謹之,對不起。”


    梁少景一驚,呀,這人居然真的給他說了對不起。


    一同長大,梁少景還是第一次聽見溫遠準確說出這三個字。


    他無奈似的笑嘆,扔了手中的匕首,反手輕撫溫遠的後背,“沒事了,我已經回來了。”


    梁少景不知道的是,出棺那天,他的屍體被裝入棺材裏釘死之後,大雨磅礴之下,溫遠不顧眾人阻攔,硬是將棺材蓋掀開。


    他跪在棺材旁,隱忍的淚和大雨融在一起,一遍一遍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對躺在棺材裏毫無知覺的人說著,“對不起。”


    梁少景確實是死了,而且死相極其慘,他的頭顱被擰錯位,連轉還的餘地都沒有,將軍府的人找到他時,已經是兩天後,他全身僵硬,頭顱甚至扭不正原位。


    梁將軍大受打擊,得知消息時,當場暈厥。


    梁小將軍的死,震驚了整個西涼國,一連數日,梁將軍重病至不能上早朝。


    溫遠被皇帝追殺,身負重傷,在他人幫助下孤身一人帶著傷痛,一路坎坷,來到蕪城,他始終堅信,有那麽一天,梁少景會重新歸來。


    於是在別人不知道的時候,他一日一日的算著日子。


    夜深時,梁少景發覺身上的人已經有很久沒有動了,他呼吸平穩,似乎是睡著了一般。


    他試探一般的喊,“溫晗風?”


    沒有回應。


    梁少景無奈,將他撐著向一旁走,剛一動,他雙臂收緊,有些不願意。


    他無視,將溫遠帶到一塊幹淨的地方,兩人坐在地上,血汙將兩人變得有些狼狽,但梁少景卻覺得心裏很平靜。


    他輕輕撇了撇頭,看見不遠處立著的一塊石碑,讓他意外的是,石碑上什麽字都沒刻,空蕩蕩的。


    溫遠竟然守著一方無名碑,喝到深醉。


    梁少景心想,果然這將近一年的時間,他還是有不少變化的。


    他原本以為,溫遠會很恨他,畢竟當年侯府滅門一事,與梁家也沾了些關係。


    溫遠有個一母同胞的妹妹,小了他七歲,對誰都有七分疏離的溫遠卻獨獨將他小妹疼進骨子裏,在京城裏見到什麽好玩的玩意兒,都會命人給送回家,送給他小妹。也見不得小女孩受半分委屈,為了她甚至不惜跟幾歲的小孩較勁。


    但是滅門那一夜,他妹妹也沒能逃過一死,那個小小的女娃那樣可愛,第一次見梁少景時,兩眼笑得如月牙一般,哥哥哥哥的叫個不停。


    在亂土堆裏扒出僵硬的屍體時,那是梁少景第一次見溫遠失去理智。


    一向溫雅的他雙眼赤紅,在崩潰的邊緣徘徊,如同一頭要將人撕碎的凶獸,就連梁少景自己也不敢輕易靠近。


    將近一年的時間,梁少景知道,溫遠活得很累。


    他二十三歲時,一夜之間失去至親至愛的家人,從高貴的位置跌至泥濘裏,忍氣吞聲,泣血遠行,來到這座距離京城千裏遠的蕪城,卻還對抗著一波一波的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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