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暗香浮動。洛自醉呷口茶,側眼望了望殿門邊的兩隻大香爐。由翠玉做成的香爐上飄著裊裊青煙,在空中緩緩散開。收回心神後,他這才環視四周,一一看過所有人的神情。視線在帝無極冷淡的臉上停留了一陣,他垂下眸,淡淡地彎起眉眼,繼續品茶,渾然看客一般。


    商議初始,依舊是表麵上和樂融融的寒暄。


    身為溪豫皇族,洛自醉不得不與他們虛與委蛇,同時也明明白白地表現出置身事外的態度。


    “那麽,這兩日陛下們可歇息得好?”景王笑問。


    “心中有事,怎可能歇息得好?”後亟琰笑得溫和之極,眼神卻極冷。他的目光橫掃過去時,周圍人的神色無不起了細微的變化。


    於是,周遭原本融洽無比的氣氛霎時變了。


    當然,身為源頭的人依然是清清淺淺,一付事不關己的模樣。


    “獻辰局勢已亂到連累我溪豫皇室的地步,朕真是遺憾。”後亟琰合眼一嘆,似乎也真有幾分抱憾之意。


    “陛下息怒,都是孤保護不力。”帝無極接道,滿麵憐惜地望了望洛自醉。


    甚少見他表情如此豐富的帝昀怔了怔,也看向洛自醉。他也是在這兩天才得知洛自醉受傷的消息,去探了他兩三回,卻不知他傷勢如何。“孤亦有責任,應當和王兄一起好生待客才是。”


    景王和汝王神色也沉重起來,齊齊地望向洛自醉。


    “小王和兄長也得請罪才是,以為角吟安定得很,竟大意了,未差遣人去保護桓王殿下。”


    “近來那些刁民可真是膽大妄為,孤自當協助靈王,一同好生整治他們。”


    推脫得真是幹淨。洛自醉眯起雙眼,仍舊未發一語。


    “桓王殿下的傷勢如何?”


    “如汝王殿下所見,外傷已好了大半。內傷麽,將養數月便可恢復。”洛自醉語氣淡定,仿佛談論的是別家之事。


    汝王微微笑起來:“孤藏有不少藥材,改日給殿下送過來。希望能助殿下早日痊癒。”


    “多謝汝王殿下美意。”


    惺惺作態已經結束,後亟琰輕笑著頷首道:“為防那些刁民再趁機作亂,朕以為,應當早日進行擇帝儀式。至於採用何種——鳳凰血儀式是最為公正公平的。”


    帶著親切笑意的目光飄向身側:“兩位以為如何?”


    天巽輕輕一笑:“清寧陛下所言極是。朕也覺得,早些舉行儀式選出皇位繼承者,於國於民都有益。”


    皇顥側首望向靜靜立角落中的幾位國師,緩緩道:“國師們盡快著手籌備罷。”


    了時頷首,看著四位王爺道:“殿下們可屬意?”


    自然是紛紛贊同。


    洛自醉又啜了口茶,抬起一直垂著的雙眸。


    “相信四位殿下都聽聞過鳳凰血儀式。”了時肅然道,“鳳凰血,即神之血。多年前,先師得神授意,取得神之血,作為皇族血脈之源,同時也是驗證天命之物。”


    “鳳凰血,是至聖之物,亦是至毒之物。無論參加儀式的皇族有多少,最終隻得活一人。此人,便是神之子,應天運而生之帝。”


    “四位殿下都決定參加麽?”


    帝無極瞥了帝昀一眼,道:“不,孤早已托靈王主持大局,由孤參加儀式即可。”


    汝王也沒有半分猶豫,出聲道:“孤身為長兄,自當參加。”


    “那麽,如若兩位王爺皆無出者,則靈王與景王殿下再行儀式,如何?”


    “如此甚好。”


    “兩位王爺且回府安排妥當,明日清晨,請移駕聖宮。儀式之前,兩位須得在聖宮內齋戒沐浴三十日。”


    兩方都平平靜靜地接受了,無人有特別的舉動,甚至,無人猶豫不決。仿佛,這已是雙方早已意識到的場景。


    洛自醉瞅了帝無極一眼,眼神不由得柔和了些。就算隻有五成……甚至是三成勝算又如何?這人定會從天堂或地獄中回到他的身邊。他,深信不疑。


    隻消半個時辰便改變了獻辰的未來,守在殿外的兩派臣子們似乎都頗為意外。


    三帝一後,五位王爺,無不神態輕鬆,仿佛方才隻不過是在尋常日子聚上一聚而已。於是,眾人也都放下心來,安然引著王者們入宴。


    這是一場盛大的慶宴,一場輕歌曼舞中的饕餮盛筵。


    確實,若作為獻辰新生的慶宴,真是再合適不過。四國立於權力巔峰的人物都愉快地與臣同樂,多年的敵手也都把酒言歡,仿佛忘卻了一切。


    隻是,誰也不可能真正忽略悠揚的樂聲下,那深不見底的暗流。


    暗流裏,是獻辰的明天,還是末日,或許,沒有幾個人能夠確定。


    深夜,宴會終究散了。


    談笑風生,觥籌交錯,笙歌簫舞,瞬間淪為鏡花水月。


    回到行宮,望見寢殿內的燈火時,洛自醉忽然覺得這場宴會其實是送別之宴。


    三十日後,必有人踏上那黃泉之路。這是最後一場人世浮華。


    他推開門,凝視著坐在幾案邊,斟了茶,擺了珍瓏的人,半晌,才在他對麵坐下來。


    帝無極抬眼,手中把玩著一顆棋子,輕輕笑道:“這珍瓏真是難解,你瞧瞧。”


    “連你都解不開的珍瓏局,一時半會,我又如何能解?”洛自醉自忖自己並沒有下棋的天分。


    驅除心中雜念,仔細觀察棋局。這陣仗果然處處奧妙,興味非常。


    洛自醉正覺得有一兩分把握時,便聽帝無極道:“我找到一本古早前的棋譜。這珍瓏便是上頭列的。在我睡時,你就拿它解解悶罷。”


    他禁不住抬首看他,他的神色依舊平靜柔和。


    “怎麽,你還擔心我尋不著消遣麽?”


    “你若能三天破一局,這棋譜翻完了,我便回來了。”


    “三天……我若能有這本事,還會輸給你麽?這一局,可能得費我大半個月呢。”


    “身邊高手如雲,你也可請教他們。”


    洛自醉拈起棋子,似笑非笑道:“……我安閑得很。”


    帝無極卻深深望進他眼中,低聲道:“口中說安閑,眼裏卻不安得很。”


    洛自醉微怔,夢中的火焰再度熊熊燃燒起來。如掩飾一般,他立刻垂了雙眸,作殫精竭慮狀。


    帝無極彎起唇,取過他手中的棋子,按在棋盤上。


    迷霧重重,最複雜難解之處,其實亦是最簡單之處。看似疑雲眾多,最終卻不過是浮雲而已。精巧的珍瓏局,還是敵不過一雙慧眼。


    “什麽意外都無所謂,我不在乎。因為,結局隻有一個。”


    洛自醉長長一嘆,道:“你不在乎,我在乎。”


    帝無極的笑容更深了些,那剎那間,洛自醉忽然覺得,世間再無顏色。


    43、籌備儀式


    黎明前夕,漫天星辰閃爍著,仿佛無數雙冰冷的眼睛,淡漠地注視著世間蒼生。


    帝無極立在窗邊,遙望著天空。


    涼慡的風撩起他的衣裾,發出輕微的響聲,給這如畫一般的場景增添了幾分真實感。


    好半晌,他才轉回身,有些隨意地拂袖合上了窗。


    寢房裏隻燃著一盞宮燈,顯得有些晦暗寂寥。火焰搖晃著,昏黃的光和陰影交替蒙上他的臉,仍舊是冷冷淡淡,平平靜靜。


    斜倚在長榻上,帝無極凝視著手中的碎月,墨黑的雙瞳一瞬不瞬,似在出神,又似入迷。


    良久,他一寸一寸地拔出碎月。霎時間,劍身與劍鞘齊鳴,竟宛如絲竹之聲一般悅耳。


    銀色劍身泛著寒光,倒映著主人的麵容。


    利器不能帶入聖宮,應該早些將劍給醉帶著才是。而且,此劍是神器,驅邪避凶,能擋住不少災禍罷。


    思及此,帝無極抬起首,望向對麵幾乎占據了整麵牆的畫。


    玉簟之上,一位翩翩佳公子正合眼小寐,身邊是一盞仍冒著熱氣的茶。


    沒有其他襯托物,留白過多,畫麵似乎有些缺憾。但看得久了,卻不禁艷羨畫中悠閑愜意的人。倘若天下人都能過如此閑適的生活,沒有紛爭,沒有疫病,沒有動亂,此世便能成淨土了罷。不過,假如人人都同他一樣太過嚮往某些東西,也是一種危險。


    帝無極微微地笑起來,緩緩地收了劍。


    分明那個人早已近在咫尺,他卻仍在對著畫思念。而且,離開行宮也不過才一個時辰而已。


    風不知從哪個角落裏鑽進來,燈火猛地搖了搖,近乎熄滅後,仍頑強地繼續燃燒著。


    就在這剎那間,榻上已沒有半個人影。


    仗著長劍,立在門旁,帝無極冷冷地環視烏黑的庭院,沉聲道:“不知何方高人駕臨?若有心拜訪,來此多時,怎不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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