巔峰之作,見王實甫《 西廂記 》第一本:“恰似嚦嚦鶯聲花外囀,行一步可人憐。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裊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前。隔戶楊柳弱裊裊,恰似十五女兒腰。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挽斷最長條。”最香艷的最後四句,竟借自品性端莊,憂國憂民之典範杜子美先生。


    據說真正懂得欣賞美女的男人,觀看美女時在程序上是從腳看到手,再從手看到臉的。最近我突然發現,原來還有一派懂得欣賞美女的男人,程序上卻是一切從腰看起的。另一位比杜子美更加憂國憂民的朱自清先生在闡述個人的“藝術美女觀”時,以腰為要,繼承了柳,而且有所發展。他曾經滿懷深情地寫道:“最可愛的是那軟軟的腰兒;從前人說臨風的垂柳,《 紅樓夢 》裏說晴雯的‘水蛇腰兒’,都是說腰肢的細軟的;但我所歡喜的腰呀,簡直和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使我滿舌頭的甜,滿牙齒的軟呀。腰是這般軟了,手足自也有飄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脛多麽豐滿呢!從膝關節以下,漸漸的隆起,像……”接下來,“從膝關節以下”極寫小腿肌肉,腳踝,腳背,絲襪及其色澤,然後緩緩向上搖至兩肩、麵目。篇幅有限,這裏就不再多說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直接查閱朱自清先生的散文《 女人 》。


    腰是一個很“妖”的部位。如果把一個直立立的人體比做一張地圖,上半身相當於地圖上的城,下半身則相當於地圖上的鄉村—— 平時不是常常用“有城府”這個詞來形容一個聰明人嗎?那麽,“城府”又在哪裏?當然是在那個聰明人的大腦和心中,上半身就牢牢占據了“城市”的位置。至於下半身,不用說,理所當然地就淪為“鄉下”了。所以,“進城”的對應詞一定會是“下鄉”。在這種情況下,腰部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個“城鄉結合部”。


    眾所周知,大多數的城鄉結合部在不同程度上都是一個管理比較混亂,同時在各方麵都比較出狀況的敏感地區。腰部在人體上的處境,大致上也是如此。就拿吃飯為例,上半身管吃進,下半身管排泄,表麵上好像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與腰部基本上沒有關係,但是,實際上吸納和排泄作為一個人體的循環過程,都離不開腰部,也就是說,城鄉交流的一切必要的管道,城裏的人想衝出去,城外的人想衝進來,每一條必經之路,都無法繞過腰部。所以我認為,腰部這一地帶在人體整體上雖然占地麵積不算很大,但是它在戰略上的重要性卻一點也不比什麽“製高點”,什麽“港口”、“炮台”以及“要塞”之類來得低。


    胸有胸圍,腰有腰圍。按照通行於選美比賽的理想三圍數字,腰圍的數字雖然是三圍裏最小的,不過,再小也得符合一定的比例。盡管這是一個基本的常識,但是古往今來,無數信奉腰部惟美主義的男女卻一直在孜孜不倦地為“縮小城鄉差別”而競細腰。即使拋開生理功能不說,單單就人體的外表觀感來看,一個美女要是有上有下,有前有後,卻惟獨見不到腰,那麽,不管這個人的麵目有多麽清秀,五官有多麽端正,胸部有多麽挺拔,也不管她腿有多長,屁股有多圓多翹,隻要見人不見腰,這一切美好的東西基本上都算是報廢了。在數學上,一切報廢了的東西都等於0。反過來,一旦有了腰,而且是一條很細很細的腰,那麽,剛才提到的那一些零件馬上就會快速增值,從等於0變成等於8,還是個吉祥數字。所以,據說十個阿拉伯數字裏身材最差的那個數字0,也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水桶型”,身材最好的那個,不用說自然就是8了。有個段子是這樣說的,據說十個阿拉伯數字是按照從0到9這樣的順序一個一個創造出來的,當8剛剛問世的時候,最早出生的0還不認得它,於是很不客氣地上前質問了一句:“胖就胖唄,在腰裏係一條那麽緊的褲腰帶,就以為我認不出你了嗎?”


    在公眾的審美共識裏,古往今來,“腰”和眼淚一樣,似乎是一件隻有女人才有的東西,幾乎被歸類為性徵之一。這正是“腰”的另一個妖異之處。


    盡管男體也分上半截和下半截,盡管上半截和下半截之間的那個地帶通常也被定義為腰,但是,男腰似乎是因為在審美價值上的南轅北轍而長期被忽視,進而連存在與否也成了一個疑問。我發現,在對人體的審美活動中,類似的冤案並不止於腰,就拿眼睫毛來說,除了個別發生病變的個體之外,這幾根毛幾乎人人都有,不分男女,然而,一旦進入到審美程序,男人的睫毛便突然齊刷刷地飛走,睫毛倒成了女人專有的毛。醉窩則是另一個例子。


    最起碼,在腰腎不分的中醫語境裏,男人是根本沒有腰的,所謂男人的腰,其實指的是腎。這副“中國腎”又名“腰子”,腰是外掛的腰子,腰子是內置的腰,明明是腰肌酸痛,內因卻也在腎。重在苦練內功。


    《 溫莎的風流娘兒們 》裏那個從沒見過自己腳趾的“啤酒桶”福斯塔夫爵士說得好:“休得取笑,畢斯托爾!我這腰身的確在兩碼左右,可是誰跟你談我的大腰身來著,我倒是想談談人家的小腰身呢——說得幹脆些,我想去吊福德老婆的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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