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對我來說西班牙太熱,灰塵太多,飯菜太辣。何況去南極的兩張票早已買好,還為這次旅行給你買了毛皮大衣,買了毛皮靴,總不能讓這些統統報廢。現在才說不去為時已晚了。


    坦率地說,我有些害怕,我預感一旦到了南極,我們身上將發生無可挽回的事變。我做了好多好多次惡夢,同樣的惡夢。夢見自己散步時掉進平地出現的深洞,而又沒有人發現搭救,致使全身凍僵,並被封在冰塊裏,從中仰望天空。我意識清醒,然而連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實在奇怪得很。我知道自己正一刻刻化為過去。我沒有未來,隻能不斷堆積過去。人們都在注視我,注視過去,注視我向後退去的光景。


    睜眼醒來,身旁睡著冰男,睡得不喘不息如僵死一般。但我愛冰男。我哭泣,眼淚落在他臉上。他於是醒來抱住我的身體。我說做了個惡夢。他在暗中緩緩搖頭,說無非是夢罷了。夢來自過去,而非來自未來。它不會束縛你,是你在束縛夢。懂麽?


    懂,我說。但我缺乏自信。


    最終,我和丈夫乘上了去南極的飛機。無論如何也找不出取消這次旅行的理由。飛機上的駕駛員和空姐都極其懶得開口說話。我想看窗外的景致,但雲層太厚,茫無所見。飛行之間,機窗密密實實結了層冰。丈夫則一直默默看書。我心中沒有那種旅行的興奮和喜悅,隻不過在老老實實履行事先作出的決定。


    當邁下飛機舷梯,踏上南極大地時,我感到丈夫的身體劇烈搖晃了一下。由於其時間短暫得不足一瞬的二分之一,因此誰也沒有察覺到,丈夫自己臉上也沒顯出一絲變化。我卻看在眼裏。丈夫體內有什麽在急劇然而悄悄地搖顫起來。我靜靜地盯視他的側臉。他佇立不動,望望天空,看看自己的手,喟然一聲嘆息,隨後看著我的臉,動情地一笑,說,這就是你盼望的地方。是的,我說。


    盡管有某種程度的預想,但南極還是比一切預想寂寥得多。這裏幾乎沒有什麽人居住,僅有一座平庸無奇的小鎮,鎮上有一座同樣平庸無奇的旅店。南極畢竟不是旅遊點。不見企鵝的蹤影,極光也無從目睹。有時我問身旁走過的人哪裏能看到企鵝,但他們隻是默默搖頭。他們聽不懂我的話。我在紙上畫出企鵝的模樣,他們還是默默搖頭。我感到孤獨。出鎮一步,四下就是冰的世界。無樹,無花,無河,無湖,一切皆無。去哪裏都隻是冰。舉目四望,冰野茫茫,橫無際涯。


    不過丈夫倒顯得精力旺盛。他手指上掛著霜,用冰錐般的眼神凝視遠處,不知疲憊地到處奔波不停。他很快學會了當地的話,用冰一樣硬邦邦的聲音同鎮上的人們交談。他們一本正經地一談就是幾個小時。至於他們到底說什麽說得如此來勁,我全然不得而知。丈夫徹頭徹尾迷上了這個地方。這裏存在著一種使丈夫心醉神迷的東西。起始我因此而相當心煩意躁,很有淪落天涯之感,覺得丈夫背叛了自己,疏遠了自己。


    時過不久,我便在這堅冰覆蓋的岑寂世界中失去了所有氣力,一點點、一點點地,最後竟連煩躁的氣力也蕩然無存。我似乎失去了類似感覺羅盤樣的東西。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時間,失去了自我存在的重量,而且不知始於何時終於何時。等我意識到時,我已在冰封世界中,在顏色盡失的永恆冬季裏,被孤單麻木地封閉起來了。這點縱使在感覺喪失殆盡之後我也明白。在南極的我的丈夫已不再是我往日的丈夫。並非有什麽地方不同。他一如既往地關心我體貼我,說話和和氣氣,而且我完全看得出這一切都發自他的內心。但同時我明白,冰男已不同於我在滑雪場旅館裏遇到的那個冰男,而這點我已不能向任何人傾訴。南極人無不對他懷有好感,且我的話他們一句也理解不了。他們全都口吐白氣,臉上掛霜,全都用尖刺刺的南極語談笑風生議論歌唱。我則始終一個人關在旅店房間裏,眼望不知幾個月才能轉晴的灰色天宇,學習繁瑣至極的南極語語法(我不可能記住)。


    機場再也沒有飛機。把我們運來的那架飛機迫不及待地飛離之後,再沒有一架飛機著陸。跑道不久便被埋在堅硬的冰下,一如我的心。冬天來了,丈夫說,冬天長得很,飛機不來,船也不來,一切都徹底凍僵,看來我們隻能等到開春了。


    來南極大約三個月後,我發覺已有身孕。我知道,以後生下的將是個小冰男。我的子宮已經上凍,羊水裏混有薄冰。我可以在腹中感覺出其涼度。我也知道嬰兒想必有著他父親那種冰錐一般的眼睛,手指同樣掛霜,並且知道我們這新的一家再也不可能走出南極。永恆的過去、無奈的重負緊緊拖住了我們的腳,而我們無法將其甩掉。


    如今的我幾乎沒有稱之為心的東西留下來。我的體溫已遁往遙遠的地方,有時我甚至不記得曾有過的體溫。但我總還算可以哭泣。我實在孤苦難耐。我所在的是世界上最寒冷最孤寂的場所。每次哭時,冰男便吻我的臉頰。於是我的眼淚變成冰粒。他將這淚之冰粒拿在手中,放在舌頭上。嗯,他說,我愛你。這不是說謊,我也心中有數,冰男確實愛我。不料一股不知何處吹來的風,將他凍得白晶晶的話語不斷向過去、向過去吹去。我哭了,冰淚漣漣而下,在這遙遠而寒冷的南極,在冰的家中。


    列克星敦的幽靈


    托尼瀑穀


    托尼瀑穀


    托尼瀑穀的真名實姓就是托尼瀑穀。


    因了這個姓名(戶籍上的姓名當然為瀑穀托尼)和一張約略稜角分明的麵孔,加上頭髮蜷曲,小時候他常被當成混血兒。時值戰後不久,世上摻有一半美國兵血統的孩子相當之多,但實際他的父親母親都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父親名叫瀑穀省三郎,戰前就是小有名氣的爵士長號手,不過太平洋戰爭開始前四年他就在女人身上惹出麻煩而不得不離開東京。


    既然離開就遠離吧,索性拿起長號去了中國。當時從長崎乘船一天就到上海了。東京也好日本也好,他都沒有怕損失的東西,所以也沒什麽好留戀的。況且總的說來,當時上海那座城市所提供的技巧性華麗更適合他的性格。他站在溯揚子江而上的輪船甲板上目睹在晨光中閃爍其輝的上海優美的市容——從那一刻開始瀑穀省三郎就無條件地喜愛上了這座城市,晨光看上去仿佛在向他許諾一個光明的未來。那時他二十一歲。


    由此之故,從中日戰爭到突襲珍珠港以至扔原子彈,整個戰亂動盪時期他都在上海的夜總會裏悠然自得地吹長號。戰爭是在與他不相關的地方進行的。總之,瀑穀省三郎可以說全然不具有對於戰爭的認識和省察等等,隻要能盡情吹長號,能大體保證一日三餐,能有若幹女人圍在身邊,他就別無他求。


    大多數人都喜歡他。年輕、富有男子氣、樂器玩得精,去哪裏都如雪地裏的烏鴉一樣引人注意。睡過的女人簡直數不勝數。日本人、中國人、白俄,娼婦、人妻,美貌女子、不甚美貌的女子——他幾乎隨時隨地都同女人大動幹戈。瀑穀省三郎憑著無比甜美的長號音色和生機勃勃的碩大yáng句,甚至躍升為當時上海的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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