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發現所說的這些情況恰恰對自己不利,所以不再說下去了。


    漢加爾特激動了起來:


    “問題就在這裏!公共病房裏禁止存放烈性物質!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否則就有可能造成不幸事件的發生。快把那個小瓶交給我吧!”


    “不,”他斷然拒絕。


    “交出來!”她雙眉經成了一條線,把手伸向他握緊了的拳頭。


    科斯托格洛托夫那結實有力、幹過許多活的大手握得很緊,手指掩得嚴嚴實實,連小瓶的影子也看不見。


    他微微一笑:


    “這樣您是達不到目的的。”


    她舒展開眉頭:


    “反正我知道您什麽時候出去散步,趁您不在我會把瓶子沒收。”


    “您提醒我,這很好,我一定把它藏起來。”


    “用繩子吊在窗外嗎?現在我該怎麽辦呢,去告發嗎?”


    “我不相信您會去告發。您自己今天還譴責過告密行為!”


    “可是您逼得我沒有辦法啊!”


    “那就該去告密是不是?不體麵。您擔心藥劑會被別人,比方說被這個魯薩諾夫同誌拿去喝了是不是?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我把它包起來藏好。而我終究是要離開你們這裏的,不用說,那時我還要用這種草根來治病!您不相信它的效力吧?”


    “一點也不相信。這是愚昧者的迷信和拿生命當兒戲。我隻相信經過實踐檢驗的科學道理。老師們就是這樣教我的。所有的腫瘤學家也都是這樣認為的。把小瓶拿來。”


    她還是試圖板開他最上麵的那個指頭。


    他看著她那雙氣惱的亮晶晶的咖啡色眼睛,不但不願再固執下去,和她爭論,而且心甘情願把這隻小瓶交給她,甚至把整個床頭櫃都給她也願意。但在信念上要他讓步卻十分困難。


    “咳,神聖的科學啊!”他嘆了口氣。“如果這一切都是那麽絕對正確的話,也就不會每過10年自己否定自己了。我該相信什麽呢?相信你們的針劑嗎?那為什麽你們又決定給我打新的針劑呢?這新的針劑是什麽?”


    “是很有用的藥物!對您的生命十分重要!我們必須拯救您的生命!”她特別堅決地對他說出了這幾句話,眼睛裏閃耀著信心的光芒。“別以為您的病已經治好了!”


    “那好,能說得確切點嗎?這種針劑能起什麽作用?”


    “可為什麽還要對您說得確切點呢!打這種針能治您的病。能抑製轉移。講得更確切,您反而不懂……好吧,那就把瓶子給我,而我向您保證,您什麽時候出院,我就把它還給您!”


    他們相互注視著對方的眼睛。


    他看上去十分滑稽——已經為出去散步穿好了女式病號長衫,腰裏束著帶五角星的皮帶。


    但是,她還是要他把瓶子交出來,態度是多麽堅決!把小瓶交出去也算不了什麽,他並不是捨不得,家裏他還有比這多十倍的烏頭呢。他感到遺憾的是另一件事情:這個有一雙亮晶晶的咖啡色眼睛的可愛的女人,臉上是那麽容光煥發,跟她談話是那麽愉快,然而要吻吻她是永遠也不可能的。等到他回到自己那偏僻的流放地,就甚至無法相信自己曾經同這樣一個容光煥發的女人並肩坐在一起過,而且,她還想盡一切辦法想拯救他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生命!


    其實,拯救他的生命,正是她力不能及的事情。


    “交給您,我也不放心,”他開玩笑說。“說不定會被您家裏的什麽人誤喝了。”


    (誰!她家裏誰可能誤喝?!她是獨居的。此刻說這樣的話倒真的不合時宜,有點失體統了。)


    “好吧,那就來上一個不分勝負。幹脆把它倒掉好了。”


    他笑了起來。使他遺憾的是,自己能為她做的事情竟如此之少。


    “得了。我到外麵去把它倒掉。”


    不管怎麽說,她沒有必要塗口紅。


    “不,現在我可不相信您了。我得親眼看到您這樣做。”


    “不過我有個好主意!何必倒掉呢?不如我把它送給一個你們反正救不了的人。說不定對他能起作用,您說呢?”


    “這能給誰呢?”


    科斯托格洛托夫向瓦季姆峽齊爾科的床位那裏一擺頭,把聲音壓得更低:


    “他得的不就是黑素細胞瘤嗎?”


    “現在我更覺得非倒掉不可了。否則您必定會給我闖出禍來,把什麽人毒死!再說,您怎麽會忍心把毒藥交給一個重病人?要是他服毒自殺呢?難道您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她總是迴避稱呼他的名字。在這次長談的全過程中她沒有一次稱呼過他的姓或名。


    “這樣的人是決不會自殺的。他是個堅強的小夥子。”


    “不行,說不行就是不行!我們走吧,去把它倒掉!”


    “我今天的情緒實在是太好啦。得了,咱們走吧。”


    於是他們從床位之間的通道走過去,然後下樓。


    “可您不會覺得冷嗎?”


    “不會,我裏邊襯著毛衣。”


    “瞧,她說“裏邊襯著毛衣”。她為什麽要這樣說呢?現在真想看一眼,到底是什麽樣的毛衣,什麽顏色。然而,這也是他永遠看不到的。


    他們走到台階上。天已放晴,春意盎然,外地來的人很難相信今天才2月7日。陽光燦爛。枝杈高聳的白楊和組成樹籬的灌木都還是光禿禿的,但背陰處的積雪隻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小簇了。樹木間倒伏著隔年的蕪草,有棕紅色的,有灰白色的。小徑、五條、方石、瀝青路麵還是濕潤的,沒有曬幹。小花園裏像平時一樣活躍,人來人往:有的對麵而來,有的從身旁繞過,有的成對角方向交叉。其中有醫生、護士、護理員、勤雜工、住院病人的家屬。在兩個地方甚至有人坐到了長椅上。各科的樓房這裏那裏有的窗子已被打開了。


    如果就在台階前把藥酒倒掉,那也太不像話。


    “到那邊去吧!”他指了指癌症樓與耳鼻喉症住院樓之間的一條通道。這是他散步的地點之一。


    他們並排走在石板小徑上。漢加爾特那頂按航空帽式樣製作的醫生小帽正好齊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肩頭。


    他瞥了漢加爾特一眼。她走路時神態嚴肅,仿佛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覺得有點可笑。


    “請問,您上中學的時候,叫您什麽名字?”他突然問道。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


    “您這是什麽意思?”


    “當然,沒任何意思,隻不過問問罷了。”


    她默默地往前走了幾步,石板路上響起微弱的基蠢聲。還是在頭一回,當他躺在地板上等死而漢加爾特走近他的時候,他就發現她有一對羚羊般的細腿肚子。


    “薇加,”她說。


    (其實,這也不是真話。不完全是真話。在中學裏這樣稱呼她的隻有一個人。就是那個有才能而未能從戰爭中歸來的普通一兵。由於一時的衝動,她不知為什麽竟把這個名字告訴了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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