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還在。民歌還在。她們唱了喀秋莎,唱了山楂樹,唱了紅莓花開和莫斯科郊外的傍晚。我不用書名號因為這就是她們唱的內容與心情,而不僅是歌曲題目。她們唱的卻又有很大的不同,更接近民歌的原汁原味,節奏一樣,旋律頗有區別,十分歡快活潑,接近說話——訴說——呼喚,似乎這些歌曲並沒有固定的樂譜。這使我想起了延安,同年五月在延安旁的安塞縣聽到的革命歌曲,也都向原汁原味的陝北民歌——愛情“酸曲”上回歸。


    尤其是她們唱的《 有誰知道他呢 》,韻味悠長,純情無限,天真無邪。一麵唱一麵輕輕搖著身體,像是微風中的花朵。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她們的歌聲直出直入,無裝飾無表演無技巧,自語自嘆,卻又俏皮諧謔,靈動隨意。每句詞都是以啊、呀、nia、lia、達、掐押韻,比中文詞唱起來動人得多開放得多也熱烈得多。這樣的歌聲是無法抵擋的,聲聲入耳入心,令人心蕩神迷,難以自已,揮之不去。事隔數周,我至今一閉上眼耳邊就有她們的“有誰知道他呢”響起。


    中文中的“呢”字,很難唱出效果來。


    我想起了1953年十九歲時候的冬季,那是唯一的一季冬天,我每周到什剎海冰場滑冰。可惜每周隻休息一天。那是我陷入初戀的一年。那是我開始寫作的一年。那是我歡呼祖國的“大規模有計劃的經濟建設”的開始的一年。那是我每日每時都充盈著想像和感動的一年。所以我在作品中多次渲染與歌唱過十九歲。我在什剎海冰場上聽到原汁原味的蘇聯庇雅特尼斯基合唱團演唱的《 有誰知道他呢 》。我還知道這個合唱團是根據史達林的意思建立的。


    沒有辦法,在宇宙飯店的雪球樹餐廳聽到的演唱給了我十九歲在滑冰場上的感覺。沒有辦法,蘇聯就是我的十九歲,就是我的初戀,我的文學生涯的開端。我告訴崔建飛,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我知道蘇聯已經“變修”,已經成為我們的“敵人”的時候,我感到的是撕裂靈魂的痛苦。這種痛苦甚至超過了處決我本人。本人處決了理想和夢還在,而蘇聯變修了呢?世界就是這樣崩潰的。現在說起來未免無趣,老掉了牙,沒有什麽出息,不像男子漢喲!


    而在她們唱起雪球樹的時候,我更加感動得說不出話來。蘇聯不存在了,但是雪球樹還在,《 有誰知道他呢 》還在,紅莓花兒還在,俄羅斯姑娘的頭飾與衣服花邊還在,她們的天真與微笑還在,比“時代的榮譽、智慧和良心”( 蘇聯共產黨不斷自詡的一個套話 )更天長地久。


    我趕緊布置要給她們小費。我畢竟是跟上了時代。藝術與小費不沾邊,友誼、青春、愛情與夢裏都不包含小費。然而,藝術的創造者傳達者是人,藝人是在乎利益的,俄羅斯的唱歌的姑娘們是不拒絕小費的。隻要理念不要利益的偉大實驗未能成功,遺憾啊您哪。


    給小費的行為中還包含了顯示一下中國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的崇高動機。


    順便記一筆,史達林雖然眾說紛紜,雖然現在的俄羅斯人不見得願意正麵地談說史達林,但是史達林喜歡的庇雅特尼斯基民歌合唱團還在。幾個俄羅斯朋友向我說明了這一點。


    給列寧鞠躬


    到達莫斯科的第二天就去了紅場。日程上寫的是遊覽市容,而莫斯科的市容對於我這個年齡的中國人來說,離不開紅場:克裏姆林宮、紅星、列寧墓——列寧史達林墓——列寧墓,去過一次的人還會知道聖巴蘇教堂、沙皇時期法國老闆建的大百貨公司。


    上一次到莫斯科是1984年,正好二十年前,彈指一揮,人間已不是二十年前的人間。那次由於目的地是塔什幹,沒有怎麽在莫斯科活動,當時想去克裏姆林或者列寧墓也排不起隊


    。我那年住在俄羅斯飯店,出門就是紅場。兩支隊伍擺在眼前,要排隊,必須有枯立五個小時以上的準備。


    現在的列寧墓則每周隻開放兩天,參觀人數不多。就這樣此地還不斷有人發出取消這一陵墓的言論。我們在小雪中排隊,大家都很嚴肅,一次次反覆進行安全檢查,進入陵墓以後不得出聲,不得交頭接耳。五十餘年前,有幸去瞻仰過列寧遺體的人都對我講墓前的紅軍衛士如何如銅像般一動也不動。現在倒是也沒有這樣嚴格了。


    墓中的水晶棺光照通明,列寧的麵孔與衣裝新鮮明麗,我恭恭敬敬地給遺體鞠了躬。想不到我瞻仰列寧墓瞻仰得這樣遲。


    如果是當年……而現在俄羅斯不乏對列寧的不敬的乃至褻瀆的說法。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草率和隨意呢?難道能夠無視歷史?難道歷史就像打鞦韆一樣地搖擺極端?


    無言。無聲勝有聲。


    我們也看到了紅場檢閱台背麵的墓地,史達林、勃列日涅夫、伏羅希洛夫、柯希金、斯維爾德洛夫等等。銅牌與字跡依舊。


    我們進入了克裏姆林,裏邊有一個現代化的辦公會議樓,是依據赫魯雪夫的命令修建的,為此拆除了大量古蹟,真是得不償失。許多次蘇共的全國代表大會是在這裏開的。另一個簡樸的樓掛著俄羅斯的三色國旗,是現任總統普京的辦公地點。更多的是看了裏麵的東正教堂,古色古香,蠟燭點燃,教堂特有的氣味濃烈。蘇維埃時期這些教堂隻能算是博物館,現在香火旺了起來。我乘機學到了一點有關東正教的知識,東正教的十字架,除大十字外,上端有一小橫,說明耶穌的頭部也曾被釘住,下端一個斜橫,高的一端是一位聖徒寧死不屈,至死承認耶穌是主的兒子,從此端升入天堂。低的一端是一位被嚇倒了改了口的軟骨頭,便從低端墮入了地獄。二分法的傳統,“零和”的模式是古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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