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瀘縣城內的銀行公會,房子蓋得很好。住了兩天,聽到說前三四個月這個大屋子裏住了二三百個新兵,帶兵的官怕他們跑了,把門窗都替他們鎖上,因為不通空氣,把二三百人悶死在一個大客廳裏。從此以後,這座房子沒人住過。蔣介石的特務,以為這裏一定有惡鬼,可以害人,於是出主意請我住銀行公會,他們的用意是想我給鬼害死。我剛住的時候,一點也不知道,知道以後,也覺得很平安。害民、害兵的人,才覺得各處都是鬼;同兵民站在一起的人,什麽都不怕!我聽說悶死了二三百新兵,到底沒人問就算完了。從這裏可以看出,蔣介石對士兵連狗都不如。


    瀘縣這裏有美國的五位小軍官,兩個是陸軍軍官,三個是海軍軍官,都與空軍有關係。他們請我到他們住的地方吃美國飯。為什麽請我吃飯?原來當我在白沙獻金的時候,一個美國陸軍的小官到重慶美大使館領他們五個人的餉,裝在一個口袋裏,坐在民生公司的船上,枕著口袋睡,睡著以後,口袋丟了,錢沒有了。到了白沙下船,他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說,正在那裏難過,碰見一位大學生。這位學生懂英文,軍官把他丟錢的事向大學生說了。大學生說:“這件事若找馮玉祥將軍可以替你辦。”大學生就把這位美國軍官領到我這裏,說明他丟錢的事。我說:“美國人來到中國和日本鬼子作戰,這是幫我們的忙。你在船上丟了錢,一定是中國人拿去的。中國人拿的,就如同我拿的一樣,我來賠償你,你也別著急。”我馬上賠償美國軍官三萬元,這美國軍官很感謝也很詫異。後來,他對我說:“你是不是還要到瀘州去?”我說:“去的。”他又說:“你到瀘州時,請到我們這裏,我要請你吃頓美國飯來答謝你的美意。”這就是他們今天請我吃飯的原因。


    菜很好,頭一杯是紅色的番茄汁。我問他們:“你們從哪裏來的這東西?”他們把罐頭給我看,這是用飛機從美國運來的。由此可知他們的軍隊多講究,連番茄汁都是用飛機運來的。其次是巧克力的餅,總之他們吃得很舒適。他們打仗的時候打仗,拚命的時候拚命,但國家要他們打仗拚命,也讓他們的生活過得舒適。我們中國就大不同了,我們的士兵是過著牛馬般的生活,永久是受苦的,可憐不可憐?


    瀘縣這裏每天都有喊冤的人來,狀子遞了一大堆,其中有一張狀子上寫著這樣的一件慘事,大意說:姑嫂兩位過沱江,船走到江當中,那邊軍政部監護隊的官兵,砍了柴回來,也要過江,叫這小船開回去。駕船的人說:“我們已快到那邊的岸,等回來再裝你們的柴火。”兵們不聽這一套就向著船開了槍。當時就把二十多歲的一位女人和一位十八九歲的女孩子都打死了,撐船的人跳下江去跑了。這件事發生以後,告狀的人無論在哪裏告,沒有人管,因為地方縣官都不敢惹軍隊。我馬上把這件事連打兩個電報給蔣介石。他回電說:“派人去查。”因為沒有結果,我回到重慶的時候,又把那些狀子當麵給他,他還說是:“查查。”


    在這裏獻金總數有五千多萬,若不是蔣介石的特務從中破壞,就是兩萬萬、三萬萬都不為難的。


    從瀘縣到隆昌,這裏是個小縣,獻金也不少。從隆昌再到內江,內江這個地方獻金是五千多萬。那時候正是華萊士副總統到了重慶,報紙上每天都登著獻金的事。內江地方上的人,有的獻地,還有學生把他的家產都獻出來。有一個小女孩,是個窮孩子,沒有錢獻金,看見別的學生都為了救國來獻金,她就用稻草打草鞋,一夜打了十幾對,第二天早上拿到場上去賣,把那錢獻給國家。她的眼因為一夜未睡覺打草鞋所以很紅。有的老太婆把她祖母給她的銀鐲子都獻了金。老紳士們說,你看這鐲子都是黑綠色,這是她們一輩傳一輩,在家切豬草染上的綠色。


    內江獻金完了,就到自貢市。上次曾路過這裏一次,已經獻了二百八十多萬,也可說獻金是由自貢市開始的。他們因為聽說,別的小城都獻了幾千萬,所以又請我到那裏去獻金。頭一個獻金多的就是餘述懷先生,他獻了一千萬;接著就是王德謙先生,他也獻一千多萬。這裏的人很好,獻金也特別多。監務局的曾先生和劉市長都非常幫忙,結果獻了一萬萬二千萬元。這一下子震動了全國。假如不是有人破壞,這裏的人民一定是甘心樂意獻八萬萬、十萬萬。


    從自貢市轉到富順,這是一個小縣,這裏獻了金戒指一千二百多隻、軍鞋一萬二千雙、黃穀三萬石,折合起錢僅次於自貢市。


    從富順到威遠縣,在威遠住了四天。一天是主持慰勞抗屬大會,一天是主持陣亡將士入祭忠烈祠大典,其餘的時間是和地方上的朋友討論獻金的事。結果此地獻金二千多萬、布鞋一萬雙。我記得有一個朋友對我說,威遠縣的商會會長,去聽我講話,走到大門口,還對人說 :“無論說什麽我是不獻金的。”他並且告訴別人也不要獻金。但是,他聽了我兩個鍾頭講話以後,他流的眼淚把他的胸膛全部都濕了,他首先站起來說:“我擁護獻金,要多獻金。”由此可以證明,不把話說明白,就叫人出錢,那是不成的。


    在威遠我發起了官兵入忠烈祠的事。我問縣長,這裏出壯丁多少人?他說:“能查考出來的有九千八百多,陣亡報了來的有二百多。”我說:“為什麽不把陣亡的官兵送到忠烈祠去呢?”縣長說:“還沒送齊。”我說:“前方正在打仗,怎會送齊呢?你趕緊把名單開出來,把木頭牌位都油漆好,三天後我們送他們入忠烈祠。”縣長說他馬上去辦,並且拿很大的黃紙找我寫忠烈祠三個字。這裏的忠烈祠是拿關嶽廟改的。到了入忠烈祠那天,在大草場開會,到了一萬多人,把所有的牌位放在三個亭子裏,軍樂隊、民樂隊、學生隊都參加送牌位的典禮。當送牌位的隊伍,經過大街,家家戶戶都燒香、點蠟,擺著祭桌,放著鞭炮。牌位入了祠堂之後,一位老先生說:“我的兒子叫什麽什麽名字,今天馮將軍來把他送入忠烈祠裏,我真是覺得光榮。從此我可以對得住我的祖先、我的子孫了。”


    後來有一位空軍將士的兄弟替他父親致詞說,他的兄弟在空中陣亡了,他父親聽見說,馮將軍到這裏要送他們入忠烈祠。他父親因為有病不能來,叫他來代表,他們這個姓的人有兩千多戶,都覺得無限光榮,他們這一鄉、這一縣都覺得特別光榮。


    散會時,每一位陣亡的家屬,都送給他們米、棉花、豬肉、菜蔬和應用的東西,叫學生們抬著送到他們每個人的家中。就這一來,跑到我住的地方報告要去當兵的人,一會就有幾十位。從此,也可以看出來,中國老百姓的良心裏,有的是文天祥、史可法,若不發掘,那是無法看見的。因為有這樣熱烈的大會,蔣介石接連來了兩個電報找我回到重慶。我見了蔣介石之後,詳細去報告他這各種。


    他雖然嘴裏哼哼哼,可是能夠看出來,他對於我所做的這些事是不感覺興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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