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些話時,儼然是個導演。“如果一個賓館服務員拿不出好的態度,好的姿勢,早讓老闆炒掉了,相反,不適當的時候出現太好的服務,就他媽的有病!”


    方原說,人家是警察,跟服務員有啥關係呀?軍人出身的陶軍嚴肅地說:警察不就是公僕嗎?


    現在好了,他被公僕抓起來了,如果不改變他的牛逼態度,夠他受的。


    對這種場麵,方原不用想像也知道。在裏麵,想收拾一個牛逼的人,簡直是杯水車薪。


    第15章 病得不輕


    這個周末,方原要陪舒兒4歲的兒子波比去歡樂穀玩。


    其實那個自閉症的孩子去不去都一樣。不過他們家辦了年卡,周末除了東海岸和紅樹林,對一個孩子來說,也沒什麽地方可去。舒兒總希望遊樂場的熱鬧會點燃兒子的玩欲,但波比的眼睛還是那麽憂傷。


    怎麽說,比起方原未出現前,波比還是有了一些改善,這可是舒兒自己說的。這個女人雖然對人極度挑剔,有時挑剔到近乎病態的程度,但她有一個很好的品質,就是在這個滿嘴謊言的城市裏,她從不說謊和偽裝。因為她認為一個內心很有力量的人,完全不需對自己的出身和過去撒謊。


    不敢相信,平日與人之間拉起一丈餘厚隔膜的舒兒,有一天竟主動告訴了方原她的從前。當然,這是在發現方原對兒子有一定“療效”以後。


    那天在家裏,波比玩累了,讓保姆帶回房間睡了。舒兒鬆了一口氣,見方原有點疲憊,她便親自動手,磨了小半碗哥倫比亞咖啡豆,進廚房煮了兩杯香濃咖啡,再取出一碟丹麥曲奇,和方原一起,坐在露台的白色鐵花椅子上享用。同樣白色的桌上,水晶花瓶裏,插著一大束香檳色玫瑰,它們頑強地繞過咖啡味,送來淡淡花香。


    也許做這些對很多小資女人來說,是最平常不過的事,但在刺蝟女人舒律師身上就不同。所以方原曾在一剎那間,被她的細緻和落差極大的溫柔感動了。他第一次用對一個好朋友的口氣說:


    “你最近好像瘦了很多……”


    “是嗎?”舒兒本能摸摸自己的臉。


    “跟外麵貼著那些字條有關嗎?”


    他剛進來的時候,又看到洗手間的門上多了幾條,這次寫著“絕不妥協”和“維權到底”等,後麵都跟著三個很大的驚嘆號。


    “是你自己的事還是工作上的事?”


    舒兒沒吱聲,她舉著咖啡杯,兩眼出神地看著遠處的群樓和草地。慢慢地,她的眼睛有點紅。


    “對不起,我隻是想看看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波比的事,你不要過於憂心,我會盡我的能力,讓他活潑起來的。”


    波比最近病得不輕,他有人時沉默寡言,沒人時自言自語,舒兒看著有點害怕了。


    她搖了搖頭,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女人怎樣堅強,總有脆弱的時候。


    在這個日子,陽光令人慵懶的午後,喝著哥倫比亞微酸的咖啡,舒兒告訴方原:波比的父親其實是史坦福德一個熱愛街舞的華裔香蕉(美國的土生華人)。


    這個香蕉仔住在貝克街的廉價公寓裏,偶爾給電視台跑跑龍套,而她曾是電視台負責道具的職員。bbtv的聯播節目,經常請來自各地的大腕過場,他們經常耍大牌,挑這挑那的,一會嫌袖子短,一會嫌裙子長,哪怕是一副小小的墨鏡,都要她跑商店換來換去。


    那樣的生活是千錘百鍊,把她錘得煉成今天這副樣子。應驗了民間那句多年媳婦熬成婆的老話,幾年時間就把一個皮膚白晰、外表斯文的女人撮成一個老虎屁股摸不得的自戀狂。屁大的事兒,不著邊際的微風吹過,她都刺蝟一樣倒騰著跳起來,活像一個天生吃啥嗅啥都過敏的人,打了幾百種疫苗脫敏後,就反過來要一樣一樣地還給人家,似乎這樣才能解她的恨。


    方原似乎早就猜出她童年的不幸。因為大凡性格極端的人,肯定跟兒時的遭遇有關。舒兒中學沒讀完,在上海的父母就離了婚。母親漂亮,一轉身就跟同校一個教授去了英國。舒兒跟父親,父親是個中文係教授,曾經熱愛寫舊體詩,他換了更年輕的老婆,有點招架不住,對她越來越忽略,後來他那個老婆不讓他再寄錢了,就差那麽一年,學費生活費接不上,舒兒隻能休學去打散工,做過waiting maid,做過sd girl,有時一天要做幾份part time。那段日子認識的男人質素自然就低。斷沒想到,跟那個香蕉混混的一夜情,居然在酒後發酵了。就有了波比。


    去教堂懺悔的時候,神父告誡她不要墮胎,於是波比就來到了這個世界。所以,波比的表情註定是憂傷的。


    也不知是不是酒精亂了神經,酒後製造出來的波比,腦瓜比別的孩子要混亂。他不該冷靜時冷靜,不該興奮時興奮,開始疑似多動症,後來某一天,也不知是個雨天還是晴天,他突然沉默起來,之後一天比一天頹廢,然後就成了自閉。


    那個叫傑克的香蕉仔,後來去了華盛頓,因為那個地方更適合他,他有本事跟黑人混在一起,但沒本事也不願意供養孩子。舒兒說,也不知道傑克現在死了沒有,酗酒那麽厲害的人,再加上大麻,哪天死在某個角落,恐怕家裏人也不會知道。


    她可以肯定的是,香蕉皮膚白人心的傑克,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一邊狂歡,一邊為華人世界貢獻了一個後代。


    方原聽完後,很想抽一根煙。


    原來所有的華貴背後,不過如斯。


    踞傲的舒兒,在講述她兒子和兒子父親的身世時,變得毫無力量,一臉茫然,跟任何一個在海城打工的女孩無異。


    方原也就明白,她為什麽對人要求那麽苛刻,為什麽滴酒不沾,為什麽厭惡別人吸菸。


    她說,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蛻變的。


    在那條渾濁的河的對岸,她提著濕了水的裙子走上來,居然不沾一抹土,不帶一根草,回到了從前的學校苦讀。拿了學位以後,她還成為第一個到那個著名的白房子去實習的中國女生。在那個萊溫斯基實習過並製造了“拉鏈門”的地方,隔著堅硬的落地玻璃,仿佛可以看到一河之隔的黑人區,與她一夜情的香蕉男孩子依然在那邊的酒吧喝著芝華士,在街頭跳著hip hop,然後一路吐著腥臭的胃液,半夜回到骯髒的公寓。


    周而復始。他們從此不再相見。


    那5年,是一個女孩向女人過渡的尷尬時分。無人想像舒兒是怎麽咬著牙,史坦福德、洛杉磯、華盛頓、紐約,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地遊走。最後她還是遊回了中國,變成一副很榮譽的樣子,讓所有人看到的舒兒,已不再是曾窩在唐人街穿著睡衣趿著拖鞋抱著孩子計算著日子的樣子。


    舒兒當然不會回上海去找她從前居住過的老房子,那兒隻有她不想見的老爸和繼母,還有繼母的兒子。她也沒有去英國找媽的衝動,和媽的相處她一直很冷靜,從沒有牽扯到錢銀關係。老媽生日了,她就寄個不太貴重的小禮物。5年裏她們才見過兩次。她可以這樣心安理得,是對被叫做媽媽的這個女人當年的拋棄放不下怨恨。如果不是自己也當了母親,她連那些禮物也不會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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