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尉遲敬德白了他一眼,心說哪輪到你說話啊,當年咱與聖上並馬齊驅,每逢大戰,聖上第一個想到我尉遲敬德,二軍陣前,除了聖上就數我最風光。如今天下太平了,卻把我放在外地,一會兒當個都督,一會兒又遷個刺史,如今又弄些詩啊舞啊的,欺負我不懂啊?見別人都能對聖上的詩評價個一、二、三,而惟獨自己不通,尉遲敬德有些氣悶,一杯酒接一杯酒地灌,一會兒,那酒勁就上來了,但見上座一個文官搖頭晃腦在那品咂歌舞,尉遲敬德早就不耐煩了,將酒杯往桌上一頓,嚷嚷道:“汝有何功,敢居我之上!”


    那人嚇了一跳,轉臉見尉遲敬德雙目圓睜,鬚髮皆豎,忙往旁邊挪挪身子,老老實實地呆著,不敢接腔。任城王李道宗見狀,拋過話來說:


    “功立名標,眾人皆知,爭此座次,大可不必!”


    尉遲敬德一聽大怒,又轉過臉來,沖任城王喝道:“座次先後,為示功勳大小,怎的不必?”


    任城王正眼不瞧尉遲敬德,隻是盯著殿中欣賞歌舞,嘴裏有些不屑地說:


    “爭功爭名又爭座次,有趣!”


    見任城王說自己有趣,尉遲敬德一股無名火騰騰冒起,再也按捺不住,叉開五指,“呼”地一下向任城王臉上打去,嘴裏還叫著:“我專打你這個‘有趣’!”


    任城王也是練家出身,身為王爺,怎麽也沒想到尉遲敬德敢在禦宴上打他。匆忙間用手一擋,但對方千鈞之力的手掌還是貼上他的半邊臉,任城王頓覺眼冒金星,疼痛難忍,眼淚嘩嘩流出,不禁“啊”地大叫一聲,兩顆門牙也隨之“dang啷”一下落在了食案上。


    眾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連樂工也停止了動作。程咬金怕事情鬧大,首先跳過來,抱住尉遲敬德,又急忙叫人把任城王扶下去,尋醫生療傷。


    禦宴上動手打人成何體統,太宗寒臉掛霜,但肇事者畢竟是救過自己性命的功臣尉遲敬德,太宗揮揮手道:“罷宴。”


    樂工們悄悄退去,眾家公卿,鄉裏故人也拱手散去,太宗拂袖而起,留下一句口敕給尉遲敬德:“歸第思過,明日早朝。”


    尉遲敬德打了人,心裏氣還沒消去,回到家裏,仍然大喘粗氣,夫人蘇氏見狀,忙奉上一杯濃茶,小心在旁邊侍候著。尉遲敬德端過茶來,一飲而盡,把茶杯往桌上一頓,氣憤地說:


    “當年俺冒著刀槍箭雨,衝鋒陷陣,打下這萬裏江山,論功也數前幾名,如今朝堂之上,卻不如一些刀筆小吏受禮遇,怎不讓俺心中氣悶!”


    夫人又奉上一杯茶,在一旁小聲勸解道:


    “文治武功,自古亦然,如今雖然沒讓老爺在朝中當什麽宰相,但皇上已經高看咱一眼了,當了個刺史,但仍拜為開府儀同三司。就說今天禦宴吧,換個別人這樣鬧事,皇上早就當場把他發落了。”


    “當年大戰劉黑闥時,聖上被重重圍住,眼看就要不濟,要不是我飛騎沖入陣中殺開一條血路,聖上還有今天?”尉遲敬德又猛灌一杯茶水,哼哼著說。


    “聖上也救過你呀,”夫人柔聲柔語地勸解道,“海陵王曾在太上皇麵前告譖,將你下獄,即將處死,還不是聖上力諫才得以倖免?”


    見尉遲敬德不吭聲,夫人又道:“明日早朝,別跟皇上頂嘴啊,承認錯誤得了,今日早點休息吧。”夫人打來熱水,親手服侍尉遲敬德洗濯,尉遲敬德再大的氣頭也沒有多少了。


    早朝上,太宗絕口不提尉遲敬德的事,朝散後,太宗在偏殿召來尉遲敬德,君臣沉默了一會,太宗問:“你對昨天的事有什麽想法?”“惟聽聖上發落。”尉遲敬德悶聲悶氣地說。


    太宗“哼”了一聲,說:“有人道卿叛逆。”


    尉遲敬德一聽這話,那火也騰地上來了,張口就道:“臣反是實!”


    太宗愣了一下,沒想到尉遲敬德是如此回答,他在禦座上正了正腰身,嚴肅地盯著尉遲敬德。


    尉遲敬德把朝服一撇,扔在地上,又解開內衣,光著上身,指著滿身的傷疤,氣憤地說:


    “臣從陛下征討四方,身經百戰,九死一生,所存者皆鋒鏑之餘。今天下已定,乃疑臣反,臣哪得不自認反!”


    說完,尉遲敬德兀自站立,正眼不瞧太宗,隻是呼呼直喘粗氣。尉遲敬德身上的累累創痕,不禁讓太宗想起當年並肩征戰的歲月,他流著淚水,摒退左右,走過去拾起地上的衣裳,遞給尉遲敬德說:


    “卿穿上衣服,朕不疑卿,實為故意試卿。”


    待尉遲敬德穿好衣服,太宗命他坐下,非常嚴肅地對他說:“朕覽《漢書》,見高祖殺戮功臣,功臣獲全者少。心中常常憎惡高祖的行為。及居大位,常欲保全功臣,令其子孫綿延,與朕之後裔,永享富貴。”


    太宗話說到這裏,停了一下,見尉遲敬德低頭不語,又接著說道:“卿居官,常犯憲法,方知韓信、彭越遭戮,非漢高祖之過。國家大事,惟賞與罰,非分之恩,不可數得!勉自修節,無貽後悔!”太宗話說得很重,說完後即揮手讓尉遲敬德退了下去。


    回到家裏,尉遲敬德左想右想,不住地搖頭。漢朝韓信、彭越,功高震主,最後落了個殺身之禍,我得遇今上,按說已對我不錯了,禦宴上打李道宗並未獲譴。聖上說“非分之恩,不可數得”,我生性耿直,遇事不藏心裏,萬一以後再鬧出事來,聖上赦不赦我可就很難說了。想當年,我隻是朔州麻衣鄉下的一個鐵匠,後來從軍,到“定楊可汗”劉武周部下當了先鋒,劉武周兵敗,才歸順了唐朝。數年征戰,功高歸功高,按理說自己的結局己經很好了。如今天下太平,我也漸漸老了,何必再與人爭短長,自找不痛快。——想到這裏,尉遲敬德招手叫過夫人蘇氏,和她商議道:“這個小刺史我也不想幹了,想回長安家中頤養天年,你道如何?”


    蘇夫人聽了非常高興,急忙贊成道:


    “現在已非當年,不需要你衝鋒陷陣了,再說你奮鬥多年,不就想過個好日子嗎?咱回到京城,把聖上賜給咱的齊王府整修整修,再在後園種上奇花異草,再給你做上幾身新衣裳……”尉遲敬德聽了哈哈大笑,捋了捋鬍鬚說:“行啊,明日我就上表辭官。”


    且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原先最受太上皇寵愛的裴寂,自從李世民登基後,境遇一日不如一日。長安有一個叫法雅的和尚,以前常常出入皇宮,後被禁絕,法雅心生怨恨,常常妖言惑眾,散布流言。被人告發後,交由兵部尚書杜如晦鞫問,法雅拉裴寂做擋箭牌,供道:


    “我所說的話,裴尚書全知道。”


    杜如晦又去問裴寂,此時的裴寂最怕惹事,撓撓頭說:“法雅隻雲:疫疾即將發作,可沒聽他有別的妖言。”


    再鞫法雅。法雅言之鑿鑿,說某年某月某日,包括裴尚書,以及誰誰在場,說出什麽什麽話。法雅曾得太上皇寵幸,無疑也與裴寂過往甚密,但裴寂哪裏能記得這麽多話,對法雅的指認,竟是無言以對。材料報到太宗案上,一向對裴寂不開胃的太宗當即下詔:裴寂坐罪免官,削去一半封邑,放歸蒲州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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