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聞言一笑:“我這才剛剛當上領導,你們就要我開始脫離群眾?眼下河北的這些郡守縣宰,要麽是新朝投降過來的舊吏,要麽是朝廷任命未久的新官,名義上雖然效忠中央政府,卻大都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你隨便派一個小卒過去安撫,鼓勵他們好好幹,人微則言輕,他們根本不信。隻有我親自出馬,哪怕隻是到郡縣去露露臉,再隨便講幾句官話套話,這幫郡守縣宰的心才會踏實下來。我何嚐不想待在邯鄲,成天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然而一位好的領導,就應該和紳士一樣,並不幹他想幹的事,而是幹他該幹的事!”


    劉秀留耿純鎮守邯鄲,一行人繼續前行,北往幽、燕,且按下不表。再說劉林向劉秀獻計受挫之後,滿腹鬱悶,步出邯鄲城外,找老友王郎訴苦。


    王郎溫酒,兩人對飲。劉林幾杯下肚,酒酣耳熱,抓胯而言,道:“想我水淹赤眉軍之計,妙絕古今,劉秀庸才,竟不敢用。區區劉秀,不過是皇帝劉玄的爪牙而已。我也是劉氏宗室,焉能受此侮辱!劉玄可以稱帝,我也可以。”


    王郎搖了搖頭,笑道:“恕我直言,你這輩子都沒當皇帝的命。”劉林聽罷,臉色鐵青,正要發作,王郎卻話鋒一轉,又道,“不過,裂土封侯,出將入相,閣下卻是指日可待。”


    王郎乃河北一帶有名的算命先生,年紀雖輕,卻時常言則有中。劉林轉怒為喜,道:“如此說來,劉玄果然是真命天子?”


    王郎冷笑道:“劉玄?就他也配?”


    劉林大驚道:“此話怎講?”


    王郎道:“劉玄劉聖公,不過景帝七世孫,長沙定王之後,血脈與帝室早已疏遠。大漢江山,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來繼承!今有一人,帝室血統最正,皇位舍他,不作第二人之想。此人你可知道?”


    劉林身為皇室之後,對於皇位繼承法則自然不會陌生,於是扳起手指頭,認真說道:“竟有這樣一人?那我得推算推算。前朝最後一任皇帝為平帝,平帝無子,於是得往上推。平帝之前為哀帝,哀帝也無子,於是再往上推。哀帝之前為成帝,成帝也無子,於是還得再往上推。成帝之前為元帝,元帝雖有三子,但如今也都絕後,於是再往上推。元帝之前為宣帝,宣帝有五子,後裔至今不絕。你所說的這人,莫非便是宣帝之後?”


    王郎抿了一口酒,斜瞥著劉林,道:“誰說成帝無後?成帝之子劉子輿,如今尚在人間!”


    漢成帝的子嗣問題,乃是西漢最著名的疑案之一。漢成帝在位之時,趙飛燕姐妹專寵後宮,凡是漢成帝臨幸過的妃嬪宮女,一旦懷孕,趙飛燕姐妹皆強迫其飲藥墮胎,墮胎不成,則將生下的孩子暗中殺害。漢成帝死後,朝野傳言紛紛,說漢成帝其實還有一個兒子倖存,名為劉子輿,一出生便被掉包,換出宮外,躲過了趙飛燕姐妹的毒手,從此流落民間,下落不明。


    聽到王郎忽然提及這樁陳年疑案,劉林也是一愣,道:“如果世間真有劉子輿,大漢江山自然非他莫屬,隻須登高一呼,劉玄也當將皇位拱手相讓,俯首稱臣。十三年前,有人在長安自稱劉子輿,王莽將其投入獄中,審問之下,原來卻是一長安無賴,姓武名仲。可見,劉子輿終究隻是江湖傳言,不足為信。”


    王郎仰天長笑,道:“真劉子輿就在你麵前,閣下好不眼拙!”


    劉林驚叫道:“王兄不得胡言!”


    王郎指著自己額頭,道:“劉兄請看。”


    劉林瞟了一眼,不屑道:“看什麽看!你額頭上又沒刻著‘劉子輿’三個字!”


    王郎將額頭衝著劉林,又湊近了些,道:“劉兄再看。”


    劉林和王郎是十多年的老友,王郎額頭上有些什麽,他不用看也知道,於是冷笑道:“王兄的額頭,也不過比常人多長了一撮毛而已。”


    王郎心滿意足地收回身子,笑道:“閣下忒沒學問。這叫壯發,俗稱圭頭,取其形似玉圭之意。元帝額上也有壯發,不欲使人看見,於是戴幘遮掩,朝野上下紛起效仿,皆舍冠而幘,戴幘從此風行於世。倘若我並非元帝之孫、成帝之子,額上何來壯發?”


    古人隻知遺傳,不懂變異。倘若見到兩人有相同的奇異體貌,往往便想當然地認為兩人必有血緣關係。譬如,舜帝重瞳,項羽也重瞳,司馬遷作《史記》,便將兩人拉扯到了一起,感嘆道:“項羽豈舜之苗裔邪?”


    額有壯發,也和重瞳一樣,屬於罕見體貌,因此,在當時缺乏dna鑑定技術的情況下,王郎額頭上這多出來的一撮毛,便足以成為他是真劉子輿的確鑿證據。


    劉林看著王郎,目光一下子全變了,曾經被他嘲笑過的王郎額頭上的那一撮毛,此刻竟也開始閃爍出皇室血統的高貴光輝。劉林於是問王郎道:“君既為劉子輿,何以流落至此?”


    王郎道:“我自換出宮外之後,隱於長安;年十二,至蜀,學卜相,通星曆;年十七,到丹陽;年二十,還長安;後見河北有天子氣,於是輾轉中山,來往燕、趙,等待天時,以恢復成帝社稷。”


    劉林十多年前初遇王郎,可謂是一見鍾情,終日廝混,都沒顧得上問其身世來歷,如今見王郎的故事編得有鼻子有眼,而王郎時年三十六,推算時間也完全合得上,於是對王郎便是劉子輿堅信不疑。


    【no.3 三十而立】


    十二月初一,劉林糾集趙國大豪李育、張參等人,率車騎數百,護衛著王郎,一大早沖入邯鄲城,占領趙王王宮,同時派人緝拿耿純。耿純率眾抵擋,無奈手下兵卒皆從趙國本地募集而來,一見劉林、李育、張參等人,當即陣前反戈。耿純猝不及防,倉皇出逃,心想劉秀正在北方,不如先和劉秀會合,然後再作理會。


    耿純單人匹馬,晝夜急行,行至真定城,終於追上劉秀。耿純直奔劉秀住處,一進門,正碰見鄧禹。耿純問道:“明公何在?”


    鄧禹道:“正與真定王劉揚飲酒暢敘。”耿純道:“我欲麵見明公!”鄧禹搖搖頭,一口回絕道:“不,你不能見。”


    耿純大怒道:“軍情緊急,豈容耽擱!”


    鄧禹笑道:“耿兄勿惱,等明公散席之後,我自當領你進見。”說完,命人將耿純領入廂房歇息。耿純千裏奔波,豈是為了歇息而來!當場沖鄧禹發作道:“誤了大事,你負得起責嗎?”


    鄧禹笑容不改,道:“請耿兄放心,我負得起責!”


    鄧禹話已至此,耿純也沒了脾氣,冷笑數聲,悻悻入廂房歇息。


    正在堂上與劉秀推杯換盞的真定王劉揚,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前真定王。自王莽改朝換代之後,劉揚的真定王爵早已被廢,如今的劉揚,就是一介平民。然而,劉揚家族在真定世代稱王,統治已逾百年,即使劉揚如今無官無爵,其在真定的威望和影響仍是無人可及。王莽倒台之後,劉揚更是招兵買馬,麾下聚集了十萬之眾。可以說,擺平了劉揚,也就擺平了真定。因此也就不難理解,劉秀會對劉揚如此重視,親自陪酒賠笑,務必使其盡興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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