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無與倫比的快樂,幾乎超越了他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要將他炸為碎片。


    換一個人和劉秀易地而處,非但不會快樂,反而完全有理由感到沮喪。朱鮪之所以同意劉秀前往河北,一來是聽了曹竟的勸誡,二來也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妥協。


    朱鮪最忌憚的,莫過於日後劉秀要為他長兄劉縯復仇,不過仔細一想,劉縯之死,他朱鮪固然是罪魁禍首,但皇帝劉玄的手上同樣有血,因此,劉縯之死已是鐵案,隻要皇帝劉玄在位,便沒有人敢於翻案。既然無從翻案,劉秀也就無從復仇。萬一劉秀到了河北,勢力坐大,開始謀反怎麽辦?對此,朱鮪也早有防備,你劉秀去河北可以,但是朝廷一不給兵,二不給錢,三不給糧。等到了河北,嗬,你就自生自滅去吧。


    劉秀自起兵以來,南征北戰,也攢下了不少嫡係部屬。然而,正是這些所謂的嫡係,聽說劉秀要錢沒錢,要糧沒糧,要兵沒兵,卻還要去河北赴湯蹈火,二次創業,紛紛打起了退堂鼓,百般藉口推辭,不肯同行。放眼望去,不離不棄追隨劉秀前往河北的嫡係,隻有眼前的馮異、銚期、王霸、祭遵、臧宮、堅鐔等二十餘人而已,區區兩葉小舟載起來,都顯得綽綽有餘。


    除了馮異等人之外,劉秀的資本便隻剩下朝廷的授權——行大司馬事,持節。授權聽上去很牛氣,然而全是虛的。手下一兵一卒也沒有,大司馬之事又從何行起?至於“節”,更隻是一根竹棍而已,柄長八尺,頭上束三重氂牛尾旄。知道的人,曉得這是代表皇帝親臨的權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丐幫的打狗棒呢。


    而此行的目的地河北,也遠非流淌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而是充斥著流民、豪傑、野心家,割據武裝,危機四伏,荊棘叢生。從洛陽到河北,劉秀可謂是才脫狼窟,又入虎穴。


    盡管如此,劉秀的快樂依然不可阻擋。前路雖然艱難,但他再也不用忍辱偷生,仰人鼻息,他已經嚐夠了他人即地獄的滋味,無論他此行是成是敗,是生是死,至少這一次,命運是掌握在他自己手裏。


    船剛入水之時,劉秀心急如焚,恨不能身生雙翅,直接飛到河對岸去。待船行至黃河中心,劉秀這才漸漸平靜下來,他的脫逃終於已成定局,就算朱鮪突然反悔,現在也沒有辦法將他追回。


    劉秀悠閑地看著老邁的艄公有節奏地劃著名船槳,每劃下一槳,他便遠離洛陽一丈。一群大雁掠空而過,劉秀目送雁群飛遠,嘴角按捺不住地微笑起來。大雁南飛,我將北行,各得其所,各安天命。


    直至此時,劉秀方才有心情欣賞眼前的風景。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黃河,比他想像中的更為寬闊,水光連綿,幾乎一直鋪至天邊,薄霧漸起,兩岸影影綽綽。隨行諸將大多和劉秀一樣,也是第一次見到黃河,大呼小叫,讚不絕口。


    劉秀環視諸將,大笑道:“遙想當年,武王伐紂,正是自此渡河北上,牧野一戰而滅商。如今,我們正走在當年武王的老路上。”


    諸將見劉秀以周武王自比,無不心中暗喜。


    小舟平安抵達對岸,劉秀重賞艄公。艄公大喜道:“待將軍南歸之日,老朽當再載將軍過河。”劉秀大笑道:“我若南歸,必領千軍萬馬,老人家的小舟,隻怕是載不下了。”


    艄公千恩萬謝,駕小舟回返。馮異等人身在異鄉為異客,皆有手足無措之感,紛紛望著劉秀。劉秀雖然隻有二十九歲,卻已是他們無可爭議的領袖,他們像信徒信仰教主一樣信仰他,像孩子依賴大人一樣依賴他。


    劉秀狠狠跺著腳下堅實的大地,向眾人大叫道:“腳下便是河北。潁川從我者多逝,而諸君獨留。疾風知勁糙。努力!”眾人士氣大振,齊聲吶喊:“努力!”


    劉秀眼望對岸的洛陽,久不出聲,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忽然,劉秀抬起頭來,仰天號叫。他將他此前所有的委屈、憤怒、悲傷,悉數發泄在了這號叫之中。洛陽的劉玄、朱鮪等人,自然已經聽不見他的號叫,就算他們能夠聽見,劉秀也根本不在乎。


    眾人閑極無聊,跟著劉秀一道,向對岸放肆地號叫著。他們如同一群逃出牢籠的野獸,邊號邊笑。他們的聲音,在這一天響徹古老的黃河。


    【no.3 圍爐夜話】


    作為河北地區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劉秀在河陽城外傳舍度過了他來河北之後的初夜。部下們經過一日奔波,此刻皆已鼾聲如雷,劉秀卻了無睡意,獨自在廊外圍爐烤火。其時月明星稀,白霜鋪地,仰觀蒼穹無盡,靜聽四野空寂。劉秀坐於異鄉深沉的夜,未來不可預期,而鄉愁悄然來襲。


    去年此時,他和長兄劉縯共同起兵,誓要推翻王莽,光復漢室。一年之後,既定目標完成,但是經歷了怎樣的過程!他先後失去了母親、二哥、二姐,而本應成為皇帝的長兄劉縯,更是在一場權力內訌中犧牲。盡管他個人在這一年收穫頗豐,先是指揮了震驚天下的昆陽大戰,後來又迎娶了自己的夢中情人,然而這些成就卻遠不足以洗刷他內心深處的悲傷和恥辱。如今,他更流落河北——一個他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等待他的,將是陌生的人們、叵測的命運。


    劉秀正惆悵自傷,身後忽有腳步聲傳來,回頭一看,乃是馮異。馮異見過劉秀,問道:“明公已至河北,敢問安撫方略。”劉秀道:“以君之見,該當如何?”


    馮異答道:“今綠林諸將縱橫恣意,所到之處,搶占婦女,擄掠財物。劉玄雖為漢帝,百姓卻並不擁戴。有桀紂之亂,乃見湯武之功;民之饑渴,易為飲食時也。今公專命方麵,宜急分遣官屬,理冤結,施恩惠。”


    劉秀笑道:“公孫之見,正與我合。”


    馮異遲疑片刻,又道:“異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劉秀道:“但講無妨。”


    馮異伏地言道:“明公兄弟二人,首舉義兵,天下歸心。漢帝之位,本歸伯升,伯升死,則歸明公。劉玄竊位,伯升蒙難,天下多冤之。如今天助明公,使明公安集河北。河北地廣人眾,資財富饒,堪為龍興之地。明公得河北,則天下可圖,願深思之。”


    劉秀麵色一沉,我這才剛到河北,一兵未收,寸地未得,你馮異就慫恿我伺機造反,也實在太不淡定了吧!當即斥道:“國法無情,卿勿妄言!”


    兩日後,劉秀行至河內郡治懷縣。河內太守韓歆見長官駕到,不敢怠慢,置酒相迎。劉秀初到異地,本以為舉目無親,忽在席間發現岑彭,心中大驚。酒罷席散,劉秀歸驛館,前腳進門,後腳便報岑彭來訪。


    劉秀迎入岑彭,問道:“聞岑兄官拜潁川太守,何以竟在此地逗留?”岑彭苦笑道:“我雖欲到潁川赴任,無奈君家族叔劉茂不答應!”


    劉茂,出身舂陵劉氏,年僅十八,但論起輩分來,卻是劉秀的族叔。劉秀兄弟起兵之時,劉茂也同時在河南郡起兵,自號劉失職,稱厭新將軍,先後攻下潁川、汝南,麾下眾十餘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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