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沒有要求自己的出生,可他還是來到了這個世界。他享用著屬於他的時間和資源,仿佛理所當然。死去的人罵著你,fuck you。還沒出生的人也罵你,趕緊滾你媽的球。於是乎,你感到了內疚,你迷茫地活在這個時間、這個區間,你手足無措。


    然而,對劉秀來說,活著並非幸運。一夫未必多妻,卻絕對多難。他承受了太多的苦難,如果活下去,在可以預期的未來,必將有更多的苦難。生命如同皮鞭,抽打著他的前行。


    普通人渾渾噩噩,沒有關係,他們隻是人世的觀光客,就是那種走到哪裏都隻知道帶上相機的大傻瓜,沒有人對他們寄予希望,他們也不對自己寄予希望,他們隻知道混吃等死,因為他們也隻會這些。而他不同,他是劉秀,獨一無二的劉秀。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而他知生乎?他想到了太學,他在渭水之濱,指著河水對鄧禹說道:“我就是這水,而我必將抵達。”如今看來,他所謂的大江、滄海,依然遙遙無期,而他現在,居然還在為最基本的生存權力而努力。


    可是,生存的意義又在哪裏?三十七歲的但丁,一個困惑的中年,帶著和劉秀同樣的問題,在夢中遊歷了地獄、煉獄、天堂,於是有了千古長詩《神曲》。在長詩的最後一句,他為世人寫道:“是愛也,動太陽而移群星。”


    好吧,如果這是正確答案……


    劉秀無法停止思考,太多的念頭,同時衝擊著他的頭腦。思考又有何用?維根斯坦雲:“哲學留下的是原樣的世界。”思考,對世界既無增加,也不減少。於是,昆德拉也跟著起鬧道: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然而,劉秀已經無法停止。他已經接近他心底最為黑暗的部分,那地方,從來沒有任何人到過,包括他自己在內。


    在那最為黑暗、連光線也無法進入的地方,赫然是蔡少公所說的那句讖語:劉秀當為天子!


    他原本不信這句讖語,至少並不認真相信。因為天子之位離他遠得很,他根本不能算是一位種子選手。他一直覺得天子之位應該是他老哥劉縯的。他偶爾也曾想過,萬一讖語是真的,那麽該如何實現呢?或許,那也要等到劉縯做了天子,再等到劉縯駕崩,然後由他繼位。可是,劉縯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他又如何能夠越過這兩個侄子,繼承天子之位?難道是通過一場血腥的宮廷政變、骨肉相殘?每當這時,他便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劉縯死了。隨之,劉秀對這句讖語的態度也發生了轉變——說不定,這事果真是上天的旨意。因為在他的天子之路上,最大的障礙並非劉玄,反而正是他的老哥劉縯。而如今,劉縯一死,他最大的障礙也順利剷除。可是,就算日後他真能成為天子,但卻首先要以他老哥劉縯作為犧牲,值得嗎?所以,當他在父城預感到劉縯的死亡之時,掩麵慟哭,鄧晨勸他,他對鄧晨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他這些不可告人的隱秘心事,鄧晨當然不懂。


    劉縯死時,是否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當時蔡少公說出這句讖語的時候,劉縯和鄧晨都在場,鄧晨已經信了,劉縯是否也同樣信了?如果劉縯相信他的弟弟劉秀將為天子,則劉縯的自殺越發顯得悲涼,他已經知道自己是劉秀的障礙,他之所以痛快赴死,正是為了給弟弟劉秀讓出道路,而他也獲得了解脫,因為天子之位永遠隻有一個,如果他也想要,劉秀也想要,結果就隻能是兄弟相殘,而那是他最不忍見到的人間悲劇!


    而如此說來,李軼和朱鮪又何罪之有,他們並沒有殺死劉縯,是劉縯自己放棄了生命,或者說,真正殺死劉縯的兇手,竟然就是他劉秀。


    人心從未如此光明,人心也從未如此黑暗。


    對劉秀來說,倘若生無意義,死則更無意義。倘若活著可恥,死則更加可恥。無論是生是死,他都將背負沉重的罪孽。他所能做的,隻能是兩罪相權擇其輕,在罪孽中堅強地活下去。他隻有活著,才能用餘生來給自己贖罪。畢竟,劉縯的血不能白流,他的屈辱也不能白受。


    棗桃梨——早逃離!


    是的,他將逃離。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將在什麽地方,但他將不憚漂泊流浪。未來的命運,模樣隱藏於暗光,雖然道路暫時還無法看清,但他畢竟已經知道了方向。


    他將活下去,在他死之前。


    編後記


    本文是曹昇繼《流血的仕途》後第二部作品,繼李斯與秦帝國之後,曹昇再次縱橫西漢末年、王莽新朝這一段歷史的荒野。


    語言風格上,也仍然延續了曹昇一貫的特色,經典史籍、名家名言,信手拈來,往來古今,其思索任我馳騁,其深度,其力度,同類文中罕見。雖不符合傳統文學的文字要求,卻不失為一種文風的先鋒探索,融歷史典籍、名家詩詞、民俗諺語、幽默簡訊、世說新語、網遊語言、新新人類於一體,且試舉幾例說明:


    〖劉秀一笑,道:“冷靜,冷靜,這才剛剛開始呢,好事還在後頭。等生意更紅火起來,咱們再成立一支驢車隊,把咱們的驢車隊都送上市場,簡稱上市。你說,那得多美氣啊。”


    王莽決定宣戰,治理國家,不是請客吃飯,更不能有婦人之仁,正如樹枝必須修剪,然後才能茁壯,稗子必須連根剷除,禾苗才能健康,森林必須隔三差五來場小火,然後才能避免大火,道法自然,大亂才能大治。王莽愛民如子,但他連親子都忍心殺,何況是養子?他將因真理之名,因愛之名,來一場大掃除、大肅清,殺光這些叛逆的流民,絕不能讓他們阻擋帝國前進的車輪。


    劉稷殺罷汪九,再殺其餘賓客,還劍入鞘,四顧茫然,總感覺意猶未盡,於是以衣蘸血,胡謅了一個名字,題壁曰:“殺人者武鬆是也。”


    的確,和赤眉相比,劉縯更具有英雄氣質,用今天的話來說,劉縯比赤眉更有賣點,更有賣相。


    ……〗


    等等,不一而足。可以說,天馬行空的想像,令人驚心動魄的文字,犀利的文風,深邃的哲學思辨,無厘頭的搞笑,使本文讀起來酣暢淋漓,讀後卻引人深思。


    下卷


    第一章 飛龍在天


    【no.1 出洛陽記】


    這段禱詞寫在下麵:


    “我們在天上的父,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


    漢更始元年(公元二十三年)十月,洛陽。劉秀的處境相當不妙,他的債無法免去,他遇見的試探無處不在,而又有誰能救他脫離兇惡?


    劉秀所能做的,似乎隻剩下祈禱而已。


    洛陽城中,血光正在醞釀,朱鮪等人已經為他伏下刀槍。這不僅是他的預感,更有劉賜的提醒為證。倘若他隻想保命,事情倒也簡單,大不了改換姓名,亡命他鄉,萬人海中一身藏,從此山林中多了一位蕭索的隱士,又或者村莊裏多了一位卑微的農夫,而世間不再有劉秀劉文叔。然而,像這樣一躲,他雖然能活下去,卻無異於已經死了,他的仇恨、雄心,包括與陰麗華的婚姻,隨著這一躲,將從此無聲飲恨,化為無人過問的小徑,荒糙長滿,抱憾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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