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縯萬萬不曾想到,綠林軍對他的背叛和拋棄,居然會來得如此之快——距離他舂陵起兵,剛過了四個月;距離他指揮漢軍取得沘水大捷,剛過了一個月;距離他大敗嚴尤,更是僅僅過了十五天而已。


    綠林軍曾經支持劉縯取得一場又一場勝利,而現在,卻又背後一刀,讓劉縯失去了一個到手的帝國。在新的更始朝廷中,綠林軍首領們幾乎瓜分了所有的權力:兩位上公,給了王匡和王鳳;三公之位,綠林軍首領也占據兩席——朱鮪為大司馬,相當於太尉;陳牧為大司空,相當於禦史大夫。


    劉縯和他的追隨者們,則受到了公然的冷落和搶劫。劉良號為國三老,相當於太師,官位最尊,但終究隻是虛職,無實權可言。劉縯任大司徒,相當於丞相,但其位遜於兩位上公,即使在三公裏麵,劉縯也要屈居於朱鮪的大司馬之下。至於南陽豪傑和劉氏宗室,所授官職和他們的期望值相比,也都相差甚遠,譬如劉秀,隻得了一個太常偏將軍之位,幾乎連安慰獎都算不上。


    在劉縯攻打宛城之時,其部下也曾勸進,慫恿劉縯盡早稱帝,免得夜長夢多。劉縯猶豫著,不肯答應,他希望的是實至名歸、水到渠成。所謂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何必猴急於一時,好像咱們家八輩子沒當過皇帝似的。隨著局勢發展,等漢軍得天下已成定局,再考慮稱帝不遲,而且,即使到了那時,咱也照樣不急,一定得你們三番勸進、苦苦哀求,而我呢,則三次謙讓,最後被迫無奈,這才勉為其難地登上天子之位。如此過程,才夠仁德,才夠完美。


    劉縯這一猶豫,最終反倒便宜了劉玄,怎不叫他懊惱後悔!典禮結束的當天,劉縯便帶著沮喪和恥辱,率眾返回宛城前線,一刻也不肯多留。一路上,眾人各想心思,前途顯得格外漫長。


    劉秀和劉縯並轡而行,問劉縯道:“事將奈何?”


    劉縯苦笑著看了劉秀一眼,道:“今誌在天下,王莽未滅,不論其他。”


    劉秀明白長兄的意思,先攘外,再安內。眼下,推翻王莽是主要矛盾,爭奪皇位則是次要矛盾。劉秀陪劉縯再走一段,見劉縯依舊愁眉不展,於是勸慰道:“昔日項羽以霸王號令天下,而高帝忍辱受巴蜀、漢中之封,遠離中原,自全於禍福之外,遵養以待時。及三秦怨、三齊反,乃揮師東向,終滅項羽,據有天下。今劉玄雖已稱帝,必不久長,不如姑且聽之,待其自敗可以。”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且忍耐啊年輕人,隱藏你所有的不滿,待日後慢慢清算。劉縯眉頭漸漸舒展,後來竟有了笑容,問劉秀道:“你怎麽知道劉玄必不久長?”


    劉秀笑道:“劉玄稱帝,卻築壇於浮沙之上。此乃根不穩,基不固,隨時可能傾覆,焉得久長?”


    劉縯聽罷,仰天長笑,連聲叫好。


    【no.6 鄧氏雙璧】


    劉玄即位,稱更始皇帝,一切方略暫時照舊,劉縯依然主攻宛城,其餘將軍則繼續四處攻城略地,擴張地盤。


    新任大司空陳牧,領平林軍前攻新野,屢戰不能克,反而損兵折將。陳牧顏麵無光,便打算換座城池再碰碰運氣,正率軍撤離,新野宰潘叔登上城樓,大呼道:“司空留步。”


    陳牧大窘,好你個潘叔,贏就贏了,還要再說風涼話。於是並不理會,繼續前行。


    潘叔再度大呼:“司空留步,潘某願意舉城投降。”


    陳牧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別逗了,天底下哪兒有這等美事?隻聽說過戰敗而降者,從未聽過有戰勝而降者,一定有詐,莫非想誑我入城?陳牧回馬答道:“既然投降,何不出城而來?”


    潘叔道:“潘某隻降司徒劉伯升。劉伯升一到,潘某即刻大開城門。”


    陳牧的三公之位,豈是平白得來的,當初舍劉縯而立劉玄,他是最主要的謀劃者之一,從此便和劉縯結下了深仇大怨。要他去求助劉縯,向劉縯低頭,何其難矣!然而,新野乃是南陽境內僅次於宛城的戰略重鎮,非盡早拿下不可。陳牧無奈何,隻得命騎兵前往宛城,央劉縯前來招降。


    劉縯聞訊,也不推辭,即刻起程,劉秀、鄧晨隨行。來到新野城下,潘叔登城而見,彼此對望,皆是故人,隻需相視一笑,不必過多言語。潘叔大開城門,劉縯率軍而入,一個照麵之間,新野便納入了漢軍囊中。


    情況很明顯,劉玄雖然已經稱帝,但劉縯的威望並未因此而降低,人們還是不買劉玄的帳,隻認劉縯的臉。潘叔隻降劉縯,不降劉玄,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在力挺劉縯。隻是這樣的力挺,固然更增加了劉縯的威望,卻也讓劉玄等人對劉縯越發忌憚。


    鄧晨重返故鄉,感慨萬千。當初他投奔劉縯時,族人都不肯跟從,如今他以勝利者的身份回歸,雖不能算是衣錦還鄉,至少也不至於無顏見家鄉父老。然而,鄧氏宗族依然忽視著鄧晨,他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宗族的兩個少年——鄧禹和鄧奉的身上。


    上天造物之時,往往隻對極少數人格外用心。鄧禹和鄧奉,公認天才,又都是絕美的少年,可謂內外兼修,且不說鄧氏宗族為此二子而驕傲,即便是新野的少女,也自覺比別處的女兒幸福。


    以鄧氏宗族的實力,更始政府自然有心拉攏,數度遣使者入鄧府,邀鄧禹出仕,皆被鄧禹稱病謝絕。劉秀仗著和鄧禹在太學同學多年,也登門相邀,鄧禹對待劉秀,比對待使者更為無禮,索性連門都不讓劉秀進,命僕人傳話道:“你的大江呢?你的滄海呢?”劉秀無奈,隻得怏怏而回。


    更始政府在鄧禹這裏碰的是軟釘子,而在鄧奉這裏,挨的卻是當頭棒。使者見鄧奉,說明來意,鄧奉冷笑道:“秦始皇復活,也不得屈我;劉邦項羽再生,我也當與之並駕而驅。”言外之意,你劉玄算什麽東西?


    這時,鄧禹二十歲,鄧奉十八歲。


    鄧禹和鄧奉,不約而同地選擇繼續留守新野,哪兒也不肯去。當天才選擇了牢籠,當英俊選擇了浮腫,其誌固已遠矣。外麵的舞台雖大,此刻卻非他們登場之時機。


    所謂命世者,也許會短暫潛伏,但絕不會永遠沉沒。


    第十一章 鎮國之寶


    【no.1 沖喜】


    二十三年,中國同時存在著兩個皇帝——王莽和劉玄。至於年號,在王莽這邊為地皇四年,在劉玄這邊則為更始元年。


    對於王莽來說,這一年註定是備受煎熬的一年。東方赤眉聲勢日益壯大,而荊州漢軍更是趁著沘水大捷的餘威,擁立劉玄,公然復辟。國事已經潰爛如此,王莽除了咆哮和憤怒,卻也別無良策。


    在歷代開國皇帝中,王莽無疑是軍事能力最差的,其餘的開國皇帝,無不是槍桿子裏麵出政權,在戰場的血與火中完成加冕,而王莽卻是出身文官,靠著政變和陰謀起家,終其一生,未曾上過一天戰場,對於指揮作戰,更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外行。


    軍情十萬火急之下,王莽唯一能夠想到的應對方法,居然竟是沖喜——他要再結一次婚,既掃掃自己的晦氣,也煞煞反賊的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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