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勇氣前來陰家提親者,大抵也都事先掂量過自己,他們要麽有錢,要麽有勢,要麽又有錢又有勢,就算無錢無勢,至少也還有六塊腹肌。然而,陰母愣是一個也沒看上,一家都不肯許。


    陰麗華七歲喪父,家中事務均由陰母和長兄陰識定奪。陰母拒絕所有的提親者,自有她的考慮。陰母乃是蔡少公的鐵桿粉絲,在陰麗華很小的時候,陰母就特地讓蔡少公給陰麗華算過,蔡少公相麵過後,嘆道:“此女必大富貴,強盛子孫,光耀門楣。”陰家為新野大族,家資巨富,有田七百餘頃,輿馬仆隸,比於邦君。這樣的家境,再光耀和強盛下去,那該是怎樣的富貴?陰母幾乎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對她來說,蔡少公的話就是神諭,容不得半點質疑,從此之後,陰母便視女兒陰麗華為奇貨可居,覺得將她嫁給誰都嫌委屈。


    也正因為如此,當媒人前來替劉秀提親時,陰母簡直出離憤怒!劉秀一介破落王孫,家中又窮困潦倒,這樣的人家,也敢前來提親!當即將媒人罵了個狗血淋頭,痛揍一頓,扔出家門。


    眼看劉秀就要和其他受挫的求婚者成為“同情兄”,陰識站了出來,力保劉秀,勸陰母道:“人固有好美如劉秀而長貧賤者乎?”


    陰母雖是女人,對帥哥卻有著相當的免疫力,冷笑道:“婦人不可無色相,男兒何須好皮囊?”


    然而,陰識鐵了心要認劉秀這個妹夫,再四勸陰母道:“如今天下將亂,正是英雄出世之時。劉縯乃漢室之後,雄才大略,異日起兵復興漢室,稱帝也未可知。等劉縯稱帝,他們家就兄弟三人,這劉秀就算是一白癡,也可以裂土封疆,南麵稱王,富貴豈容限量。更何況,我久聞劉秀樂施愛人,氣度恢闊,為南陽年輕一輩中少有的俊傑,必不至於虧了阿妹。風物長宜放遠量,英雄固有微賤時,還望阿母三思。”


    無論包辦婚姻還是自由戀愛,其中真有多少感情,實在頗值得懷疑,或許更接近於賭博而已。有人賭的是現在,有人賭的是未來,但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隻要是賭,便無不以贏得利益為目的。陰母是保守派,希望撿現成的。陰識則是冒險派,要買潛力股。母子二人好一番商議,陰母仍是將信將疑,但架不住陰識的一再遊說,終於還是應允了下來。


    當陰麗華許配給劉秀的消息傳開,山河變色,舉國同悲,無數少年為之心碎,吐血而罵,就劉秀也配!誠然,此時的劉秀,既無功名,更非大款,雖說讀了太學,卻還是個肄業生,都沒能混到張畢業文憑,就這麽位尋常後生,怎麽就能入了陰母的法眼?少年們憤憤不平,找他們的家長不依,這些家長又找陰母不依,認為這門婚事當中必有貓膩。陰母為此也承受著巨大壓力,隻好將婚事暫緩,並向劉家開出了一份聞所未聞的巨額聘禮,陰母對劉家也是有話直說,我們陰家並不貪圖這些聘禮,也不是故意要刁難你們劉家,但是也不能招人閑話,此前我已經拒絕了那麽多提親的人家,這些人家,或是高官顯貴,或是親朋好友,人家麵子上過不去,心裏更不平衡,我們陰家怎麽也得給他們一個交代,所以一定要將陰麗華風光大嫁,這才能夠讓他們無話可說。


    然而,陰家開出的昂貴聘禮,劉家即使傾盡家產也不能湊齊,再者,劉秀也深知劉縯比他更需要用錢,劉秀作為弟弟,理當為長兄的事業作出個人犧牲。所以,聽到陰家索要的巨額聘禮,劉秀也隻能哀己不幸,無力相爭。劉縯卻不幹了,哪裏有這麽高的聘禮?這不欺負人嘛,一發狠,幾乎便要發兵去搶弟妹回來,強行拜堂成親。叔父劉良勸住劉縯,息怒,咱不急,咱等,等他家女兒大了,該他們反過來急了。劉秀聽聞,隻能置之一笑,敢情不是你老人家娶媳婦,你當然不急。


    結果婚事一拖就是五年,劉秀已是二十八歲的大齡青年,陰麗華則長成十九歲的妙齡少女。即便劉秀再冷靜,卻也不得不開始著急,生理本能可以壓抑,關鍵是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寄存在丈母娘家中,終究不大放心,就怕賊惦記。


    嚐於浙大某教室課桌上見一打油詩,才氣甚佳,也頗能達此際劉秀之情,其詩未詳作者,錄此致敬,詩曰:


    〖姑娘有畝田,荒了十八年。施行責任製,誰種誰出錢。〗


    錢財落袋為安,妻子合巹為準,而劉秀的婚事卻懸於半空,進不得進,退不願退。陰麗華藏於深閨,美如鏡花,空似水月。劉秀手握她的期權,卻無法兌現。曹三好心一問:要不轉讓給我得了?劉秀大怒:滾!


    如今,劉秀來到新野,來到了陰麗華的家鄉,他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在階前看著同樣的雨滴。然而,雖然彼此相隔不到十裏,他們卻無法見麵。這是古來的禁忌。她在他無法窺探的地方悄然成長,如今將會是怎樣的模樣?她在毫無指引的情況下,會不會不斷超越他的期望,直至壓垮他挺直的脊樑?


    親愛的,等著我呀,要耐心等著我呀。人生是如此漫長,如果連愛都不曾愛過,我憑什麽滄桑,我憑什麽無良?


    【no.5 夢中人】


    世人多凡胎肉眼,見人顯赫,則畏而重之;見人淪落,則鄙而笑之。此乃螢蟲之識見,非能識英雄者也。善識英雄者,能自貧賤中見出非凡,自孤窮中見出卓絕,能嚐一水而遙思大海,窺一磚而想見長城。


    迄今為止,人皆以劉秀為輕易,獨有鄧晨以劉秀為特異,而且堅信不疑。當初強華看到劉秀額頭突起,便斷言劉秀有帝王之相,至少還算有相術上的根據,而鄧晨之堅信,卻並無根據可言,他既不靠x光透視,也不用塔羅牌推演,他憑的隻是自己的直覺。


    劉秀逃亡新野,寄居在鄧晨府中,一蹭就是小半年,除了幫鄧家消滅不少糧食之外,也不見幹甚正事。鄧晨不心疼糧食,倒是心疼劉秀,看著劉秀一天天混著日子,優哉遊哉地自得其樂,既不擔心美人遲暮,也不感慨髀肉復生,鄧晨心中直感惋惜,劉秀啊劉秀,你可知你在糟蹋自己?


    轉眼到了六月,劉秀估摸著風聲已經過去,這才靜極思動,決定往宛城販穀,繼續賺錢貼補家用。鄧晨作為姐夫,責無旁貸,幫著劉秀前後張羅,籌措車輛馬匹,收購四方穀物,一切準備妥當,第二天便要出發。當夜,鄧晨為劉秀擺酒餞行,酒過三巡,二人步出中庭,仰望天穹,已是漫天繁星。劉秀望著群星,很遠。鄧晨望著劉秀,很近。


    酒興正濃,二人索性幕天席地而坐,對飲於星光夜色中,許久無話。鄧晨忽然搖頭,嘆道:“可惜。”劉秀問道:“可惜什麽?”鄧晨不答。二人又飲了一陣酒和沉默,鄧晨冷不丁再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劉秀又問,“何人何事不可忍?”鄧晨仍不作答,隻是舉杯祝道:“明日你便將遠行,人生苦短,今夜,請談論命運。”


    如此的良辰美景,話題本該風花雪月,聊聊美人如月隔雲端,又或者十裏荷花在江南,然而鄧晨卻忽然要和劉秀談論命運,劉秀心中不由一凜,再看一向笑容可掬的鄧晨,此刻卻是滿臉嚴肅,分明是認了真,劉秀當即也不敢怠慢,正色道:“願聞高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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