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縯正狂想著,一個小身影跟了上來,舉手牽住劉縯的衣袖,也不說話,隻是默默跟著他走。那是他最小的弟弟劉秀,隻有九歲,稚氣的臉龐上,既有未幹的淚痕,又有莫名的恐懼。劉縯拍拍劉秀的頭,勉強笑道:“別怕,還有我在。”劉秀點點頭:“我不怕。”頓了頓,仰首對劉縯道:“你也別怕。”劉縯心中一陣溫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兄弟兩人牽手走著,遠遠看去,一短一長,恰好構成一個互相支撐的人字形狀。不知何時,天空中開始有雨絲揚起。母親在後麵喚著劉秀:“上車來。”劉秀聽話地爬上馬車,靠在母親的懷裏。透過車窗,阿父的新墳猶然在望,而在劉秀的眼神之中,卻分明多了一分和他年齡不符的憂傷。他仿佛已經知道,在這個細雨的黃昏,他的童年永遠地結束了。


    【no.2 呼嘯山莊】


    葬禮過後,年幼的劉秀便跟隨官居蕭縣令的叔父劉良,來到沛國蕭縣,由劉良撫養,並進入小學讀書。又五年之後,到了公元八年,忽然便有王莽篡位的消息傳來——這一年,王莽對西漢王朝實施了安樂死,自己登基稱帝,改國號為“新”,是為新朝。


    初聞亡國噩耗,劉良望長安而慟哭。他自問無力奪回劉氏失去的江山,而且也缺乏以死殉國的勇氣,但至少有一件事,卻是勢在必行,那便是棄官掛印。這縣令已經沒法當了,盡管不能為劉氏報仇,但也絕不能給劉氏的仇人當走狗。


    劉良於是下令府中收拾行裝,準備歸鄉。夫人勸道:“雖然新皇臨朝,可也沒說要撤你的官,如此匆忙做甚?”劉良怒道:“這天下已經不是咱劉家的天下了,這官還能是咱劉家的官嗎?”夫人道:“那也等朝廷詔書到了,再走不遲。畢竟,合府上下數十口人,都還指望著老爺的俸祿養活呢。”劉良撂下行裝,不走了,口中卻悻悻罵道:“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矣!”在他看來,他之所以做不了忠臣孝子,全是因為被府中的這些女子和小人拖了後腿。


    劉秀在學堂也聽到消息,下學後向劉良求證,得知所傳非虛,不禁大為困惑,正逢當時學到《史記·刺客列傳》刺客列傳,於是脫口便道:“要殺王莽,一刺客足矣。以天下之大,竟無一壯士,能取王莽之人頭?”劉良大驚失色,一把捂住劉秀的嘴巴,斥道:“不得胡說。否則,有滅族之禍。”


    總之,在蕭縣縣令的位子上,劉良好歹又賴了兩年。到了公元十年,王莽政權已然穩固,於是頒下詔書,凡是劉氏子孫,一律雙開,即開除公職,開除爵位,統統貶斥為民。劉良早有心理準備,倒也坦然,印綬交割完畢,便帶領一家老小返回老家舂陵不提。


    對於老家舂陵,劉秀其實並不熟悉。他自幼便隨父親四處遊宦,又跟著叔父劉良在蕭縣生活了七年,從出生到現在,他在舂陵待的時間前後加起來不到一年,對他來說,老家的一切都顯得既親近,又陌生。也正因為如此,他反而能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迅速見出老家的真麵目——在舂陵田園牧歌的背後,正醞釀著一場憤怒和躁狂的風暴,其鋒芒隱隱直指新皇帝王莽。


    對普通百姓而言,誰當皇帝並無所謂,反正皇帝不外乎兩種,操蛋的,更操蛋的。廟堂之上的事情,他們這些升鬥小民根本無法關心,也無權關心。他們卑微地活在世間,努力證明著自己渺小的存在,然後匆匆告別人世,仿佛從未出現,卻又永遠消失。他們永遠是沉默的大多數,他們已經打了幾百年醬油,並將繼續再打近兩千年的醬油。


    對於王莽篡位,舂陵的劉氏子弟們卻無法如此超然。大而言之,祖宗基業旁落,既是國讎,又是家恨,身為高祖劉邦之後,豈容坐視苟安!小而言之,自王莽篡位以來,他們曾經高貴的皇室血統,便被烙上了恥辱的印記,變得和賤民無異,他們所有的尊嚴、特權,全都在新朝過期作廢,化為烏有。


    劉氏的老一輩們大抵和劉良一樣,疲怠了,麻木了,不願抗爭,他們以為物盛則衰,天地之常數也。漢室氣數已盡,即使沒有王莽,也會出來一個張莽或者李莽,革漢室的命,另立新朝。而年輕的劉氏子弟們,則對這套辯證唯物主義並不感冒,他們不滿於安穩而乏味的生活,他們渴望再造漢室,重返榮耀,甚至不憚為此而犧牲性命。


    革命的風暴隱晦地盤旋在舂陵上空,漸行漸強,直到把舂陵變成一座呼嘯山莊。而讓劉秀備感意外的則是,這風暴的中心,居然正是他的長兄劉縯。


    【no.3 養士】


    臨淵恨魚,不如退而結網。王莽篡位之後,作為亡國的王孫,劉縯並沒有作無謂的詛咒,以奪取精神上的勝利,而是大力招攬賓客,開始培植自己的武裝和嫡係。


    豢養賓客之風,由來已久。上溯兩百多年,前有戰國四公子,後有秦國呂不韋、嫪毐。及至漢際,此風更盛,上到王公貴族,下到低級官吏,乃至平頭百姓,無不以多招納賓客為榮。


    養客者眾,於是便有了爭奪客源的競爭。和那些勢大財雄的王侯豪族比起來,劉縯無疑缺乏競爭力,他要想以弱勝強,隻能細分市場,不求天下賓客盡入我彀中,而是先以其中一類賓客為突破口。


    劉縯選中了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亡人和逃犯。亡人和逃犯,或為仇家追殺,或為國家通緝,收留這些人為賓客,無異於惹火上身,弄不好,連主人自己都得跟著搭進去,因此,一般養客者對這些人總是敬而遠之。


    人棄我取,劉縯便先從這群人招攬起。劉縯豢養賓客的目的是什麽?就是為了造反。這群人既然連人都敢殺,難道還怕造反?消息傳開,亡命之徒紛紛來奔,劉縯客無所擇,皆善遇之,不出兩年,麾下便聚集了數百之眾,威震南陽,號為豪傑之首。


    看官問了,這天下不是還沒大亂嗎?哪來的這許多殺人之徒?


    殺人之徒眾多,固然有殺人者的主觀因素,但更重要的,卻是殺人受到了國家的慫恿和鼓勵。一個國家,居然會慫恿和鼓勵殺人的發生,聽起來不免難以置信,然而卻是確有其事,問題就出在西漢和新朝的頻繁大赦上:西漢共大赦八十七次,平均兩年半一次大赦。新朝共大赦九次,平均二十個月一次大赦。1


    換而言之,如果閣下你殺了人,在西漢隻需要逃亡兩年半,在新朝隻需要逃亡二十個月,然後便可以跟沒事人似的,一切重新開始。譬如說閣下你正在殺人,倘若當場被抓了現行,那算你倒黴;如果沒有當場被抓,那就好辦了,逃唄。可別說你逃都懶得逃,你還是得逃,你得給官府這個麵子,不然,你殺了人照樣在原籍大搖大擺地晃悠,官府想不抓你都不好意思。你這一逃,自然需要有個落腳的地方,能至少每天管頓飽飯,睡個好覺。嗯,聽說南陽的劉縯不錯,他那府上,號稱是風能進,雨能進,官府不能進。哦,這位仁兄,你剛剛也殺了人,那好,同去,同去。於是同去。


    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是故人君惜赦。後世西蜀偏弱,而諸葛亮以不赦為治,遂能鼎足三分。漢帝與王莽雖不及見此,然《管子》卻早已預警在先:“凡赦者,小利而大害者也,久則不勝其禍。”頻繁之大赦,不僅嚴重破壞現存法律,更大大降低了犯罪的風險成本。倘若犯罪的風險成本降低為零,這世界將會變成怎樣?或許正應了王爾德那句著名的戲言:如果所有人都能夠隨便殺人而不用承擔任何後果,一天之內,人類就將徹底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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