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內核


    原因在“文化內核”。


    什麽是“文化”?文化就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方式”。任何時代的任何民族都要生存,都要發展,這是相同的。但如何生存,如何發展,各自不同。不同在哪裏?在方式。比如有的靠遊牧,有的靠農耕,有的靠商貿,有的靠掠奪。海盜和山賊,也有“文化”的。


    文化,就是方式。


    但,任何一個文化成熟的民族,都會有一個“總方式”。正是這個“總方式”,決定了民族文化的具體方式,包括為什麽西方人吃飯用刀叉,中國人用筷子;也包括為什麽西方人喜歡十字架,中國人喜歡太極圖。


    這個總方式,就叫“文化內核”。


    那麽,它是什麽?


    西方是個體意識,中華是群體意識。


    我們知道,人,是“個體的存在物”,也是“社會的存在物”。沒有個體,不可能構成社會;離開社會,個體又不能生存。因此,任何民族,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有一個群體與個體的關係問題,無一例外。


    區別隻在於,以誰為“本位”。


    所謂“個體意識”,就是“以個人為本位”,叫“個人本位主義”,簡稱“個人主義”。個人主義不是自私自利,更不是損人利己。相反,徹底的個人主義者反倒有可能會“利他”。境界高一點的認為,利他能給自己帶來快樂,叫“助人為樂”。境界低一點的則認為,通過利他來利己,比通過損人來利己,風險更小而效益更高,叫“人我兩利”。至少,真正的個人主義者不會損害他人。因為他很清楚,我是個人,別人也是。我有個人利益,別人也有。我的個人利益不想被損害,別人也會這樣想。既然如此,那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但無論哪種,有一點是相同的——個體本位,個人優先。不是什麽“大河不滿小河幹”,而是沒有涓涓細流,就沒有大江大海。


    群體意識則相反。


    所謂“群體意識”,就是“以群體為本位”,包括在思想觀念上,認為先有群體,後有個體;先有社會,後有個人。族群、社會和國家在個人之上,個人則是其中的一分子,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因此,個人的價值,首先體現於他所屬的群體,比如家族和單位;個人的功過,也影響到甚至決定著群體的榮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獲罪,滿門抄斬,道理就在這裏。


    問題是,文化內核不同,又怎麽樣呢?


    翅膀便不同。


    希臘人(或西方人)既然是“個人本位”的,組成社會就隻能靠“非人的第三者”,比如“契約”。這就必須理性,而且得是“科學理性”。他必須像看待數學題一樣看待社會問題,像遵守運算法則一樣遵守社會規範。但同時,又必須有一個出口,以便在被規範和壓抑之餘,感性衝動也能得到宣洩和釋放。


    這就有了藝術。藝術是狄俄尼索斯的世界。在那裏,他們不妨酩酊大醉,激情迸發,為所欲為。如此一番放縱之後,就可以心平氣和地回到阿波羅身邊,繼續理性靜觀和遵紀守法。狂歡節的意義,即在於此。


    所以,希臘人有兩隻翅膀:科學與藝術;羅馬人也有兩隻翅膀:法律與宗教。它們都是“互補結構”,也都體現了“個體意識”。因為這兩隻翅膀就像十字架,以自我為中心向外伸展,又回到自己。實際上,當希臘人體現科學精神時,他們麵對的是自然界;體現藝術氣質時,他們麵對的是人自己。這就正如羅馬人麵對法律,看見的是“物”;麵對上帝,看見的是“心”。


    群體與個體的矛盾,就這樣得到了化解,實現了平衡。


    那麽,我們民族呢?


    無神的世界


    我們跟西方相反。


    沒錯,華夏民族也有理性,但不是“科學理性”,而是“道德理性”或“倫理理性”。這種理性認為,人類天然地就是“群體的存在物”。群體是先於個體的,也是高於個體的。沒有群體,就沒有個體。個體存在的價值、意義和任務,就是在群體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並恪守本分,作出貢獻。因此,麵對他人,要克製自己,叫“克己復禮”;麵對自己,則要融入集體,叫“天倫之樂”。


    很清楚,我們的憂與樂,都是群體和群體性的。是啊,想那天下原本屬於聖上,它的興亡幹我等糙民屁事?隻因為家國一旦淪亡,我們就沒了“安身立命之本”,就會累累如喪家之犬,惶惶然不可終日,這才性命攸關。


    實際上,事事關心也好,匹夫有責也罷,最擔憂的就是“群的解體”。因此中國人的憂患不是“憂天”,而是“上憂其君下憂其民”。同時也樂觀,相信“天不會塌下來”,也不能塌下來。天是“人之父母”,如果塌了,奈蒼生何?


    老天有眼,當然是一種“自欺”,而且是“有意識的自欺”,卻又是“很必要的自欺”。無此自欺,內心就會崩潰。何況誰都清楚,那隻是心理安慰和精神支持。天下的太平和社會的穩定,落到實處還得靠士農工商軍民人等,靠大家“心往一處想”。老天爺其實靠不住,宗教和神就更不靠譜。


    必須“以人為本”。中華文明的第一種精神產生了。


    這就是“人本精神”。


    中華文明也有“人本精神”嗎?有,但與西方不同。西方在古希臘時就是“人本”,卻又在中世紀變成了“神本”,這才需要“文藝復興”。我們的人本精神則是相對於商的。商“神本”,周“人本”,如此而已。


    但更重要的,是“人”不同。


    西人是個體的、獨立的、自由的,華人則是群體的、家國的、倫理的。維繫群體,靠的是宗法製度、禮樂教化和血緣關係。我們相信,所有人都是“人生父母養”,所有人也都“未敢忘憂國”。因此,重莫大於孝,高莫大於忠,哀莫大於心死,亂莫大於犯上。任何時候,穩定都壓倒一切。


    然而世界永遠在變化,唯一不變的就是“變”。這是《周易》說的,不能不認。何況長翅膀原本為了飛翔,豈能不動?要動,又要穩,就隻能“盤旋”。要變,又不能亂,則隻能變成“太極圖”。


    太極圖是什麽?陰陽二極的“內循環”,或者“窩裏鬥”。它們可以旋轉,可以消長,可以起伏,還可以互換,但不能出圈。至於那“二極”,可以是禮與樂、儒與道、官與民、出與入,等等等等。但總之,是人不是神。


    也因此,要禮樂,不要宗教。


    禮樂,是從巫術演變而來的。中華史第二卷《國家》說過,進入國家時代後,原始時代的巫術和圖騰都得變。巫術在印度變成了宗教,在希臘變成了科學,最後又都變成了哲學。圖騰在埃及變成了神,在羅馬變成了法,在中國則變成了祖宗,隻不過經歷了夏商周三代,而且繞了一個彎。簡單地說,就是夏把圖騰變成了祖宗,商把祖宗變成了神,周又把神變成了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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