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比較的,是埃及和亞述。


    埃及一統天下最早,比西周建立國家聯盟早了兩千年,比秦漢建立集權帝國則早了兩千八百多年。公元前3100年,納爾邁(美尼斯)兼併上下埃及,建立了“第一王朝”。這跟周革殷命並不相同。周人是小魚吃了大魚,納爾邁則是把兩條魚並在了一起。但遇到的問題是一樣的:如何安定人心,鞏固政權。


    納爾邁的辦法是兩次加冕。他原本是上埃及國王,頭戴白色王冠,以鷹為保護神,百合花為國徽。下埃及國王則頭戴紅色王冠,以蛇為保護神,蜜蜂為國徽。於是納爾邁便在上下埃及各加冕一次,然後在不同場合戴不同的王冠,表示他既是上埃及的君,也是下埃及的主。但保護神,則仍是神鷹荷魯斯。


    這當然很聰明,但武王和周公更智慧。他們不但給自己加冕,也給各路諸侯加冕,還授予諸侯們分封大夫的加冕權。結果方方麵麵、上上下下,都彈冠相慶,冠冕堂皇。相比之下,納爾邁隻給自己加冕,就收買不了那麽多人心。


    更何況,這種自己給自己加官進爵的事,誰不會做?最後,那王冠便戴到了利比亞人和衣索比亞人的頭上。


    再看亞述。


    亞述也曾經是兩河流域的“天下之王”,這是一位古亞述國王的原話。[1]這位國王在世時,我們這邊商湯滅了夏桀,埃及的中王國則被希克索斯人所滅。不過古亞述這“天下之王”並沒做多久,真正崛起的是古巴比倫。


    但到我們的東周時期,亞述卻突然空前強大。亞述先後征服了小亞細亞東部、敘利亞、腓尼基、以色列和巴比倫尼亞,後來又侵入阿拉伯半島,征服埃及,毀滅埃蘭,成為不可一世的帝國。這個帝國橫跨西亞和北非,將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這兩大古老文明,都置於自己的統治之下。


    一個國家有如此眾多的民族、如此遼闊的領土,這在世界歷史上是第一次。


    亞述麵臨的挑戰,不亞於周。


    然而他們的辦法卻似乎隻有一個:殺人。亞述國王的殘暴令人髮指,屠城和虐俘的記錄則不絕於史書。亞述銘文中居然充斥著這樣的句子:我像割糙一樣割下他們的頭顱,我像踏板凳一樣踏在巴比倫王的脖子上,誰敢造反我就把他的皮剝下來鋪在死人堆上,我要用他們的屍體把城市的街道填平。他們甚至一把火燒毀了巴比倫城,還把灰燼作為紀念品帶回去供在神廟裏。[2]


    結果是什麽呢?是他們的文明連同他們的帝國一併滅亡,而且不再復活。


    歷史的進程是殘酷的。上了“文明毀滅黑名單”的還有古埃及、巴比倫、哈拉巴、克裏特、奧爾梅克、西臺、波斯、瑪雅等等,不下二三十種。


    延綿不絕的是中華文明,起死回生的則是希臘—羅馬文明。希臘城邦和羅馬帝國雖然不復存在,但“人亡政不息”,反倒波瀾壯闊地發展為西方文明。與此同時,伊斯蘭文明後發製人,勃然崛起,席捲全球。不難預測,未來世界將是西方文明、伊斯蘭文明和中華文明唱主角。


    何以如此?


    這是一個“斯芬克斯之謎”。


    斯芬克斯之謎


    斯芬克斯,是希臘人對獅身人麵像的稱呼。不過,古希臘的斯芬克斯卻有兩隻翅膀。這就比古埃及那個長著石灰石腦袋的傢夥,顯得輕盈娟秀,也就能超越時空從雅典飛到費城。


    ◎那克索斯的斯芬克斯,公元前560年,大理石,高2.25米。


    翅膀,是重要的。


    是啊,沒有翅膀就不能飛。但怎樣飛翔,卻還要看是什麽樣的翅膀。伊斯蘭文明此刻還沒有產生,這裏隻說希臘和中華。[3]


    中華的翅膀,是憂患心理和樂觀態度。


    的確,憂患是我們民族文化的底色。從《詩·小雅·小旻》的“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到孟子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再到以《義勇軍進行曲》為國歌,憂患意識幾乎貫穿了整個中華史。


    這是對的。歷史的經驗證明,任何一個政權,憂患則生,安樂則死。個人也一樣。所以,士大夫固然要“先天下之憂而憂”(範仲淹),詩人們也得“為賦新詞強說愁”(辛棄疾),因為“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曹操)。甚至就連ji女丫環、販夫走卒,也懂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從而“憂國憂民”。


    但,我們民族又是樂觀的。我們相信“天遂人願”,相信“善惡有報”,相信“事在人為”,相信“事情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因此,我們“不改其樂”,哪怕“自得其樂”,也總歸“樂在其中”。


    一憂一樂,就有禮有樂。禮就是“理”,講倫理,講秩序,體現憂患;樂就是“樂”,講快樂,講和諧,造就樂觀。禮和樂,也是兩隻翅膀。


    希臘呢?


    希臘的翅膀,是科學精神和藝術氣質。


    正如羅馬人癡迷於法律,希臘人則陶醉於科學。希臘人的科學不是實用主義的,他們是“為思想而思想,為科學而科學”。所以,他們能把埃及人用於測量土地和修建金字塔的技術,變成幾何學;也能把巴比倫的占星術,變成天文學。有科學這雙翅膀,希臘文明就超越了他的埃及爸爸、美索不達米亞媽媽。


    與此同時,希臘人又極具藝術氣質。正如馬克思所說,他們是“正常的兒童”,因此能“為藝術而藝術,為審美而審美”。這種純粹,使他們即便是在縱慾和yin樂時,也毫無負罪感,更不會道貌岸然。隻要幹得漂亮,不管是談天說地,還是尋歡作樂,都會得到喝彩。而且,喝彩的既包括朋友,也包括敵人。


    由此可見,科學和藝術,在希臘人那裏是對立的,也是統一的。它們統一於單純,統一於天然,統一於率真。事實上,希臘藝術原本就是感性精神和理性精神的統一。它們在尼采那裏被叫做“酒神精神”(狄俄尼索斯精神)和“日神精神”(阿波羅精神),前者體現於音樂,後者體現於造型藝術,尤其是雕塑。


    希臘精神是互補的。


    同樣,憂患心理和樂觀態度,也是“互補結構”。憂患是底色,樂觀是表情,正如希臘藝術氣質的背後,其實是科學精神。它們對立統一,相輔相成,共同塑造著一個偉大民族的精神風貌。


    也許這就是秘密所在——那些毀滅了的文明,很可能都是一條腿在走路。


    然而希臘與中華,卻又迥異其趣。


    總體上說,希臘文明是外向和進取的,中華文明則是內向和求穩的。我們的憂患,其實是對亂的恐懼,對治的祈求。因此,盡管兩種文明都有翅膀,飛行方式卻截然不同。希臘人是“遠航”,我們是“盤旋”。因為遠航,他們“浴火重生”;因為盤旋,我們“超級穩定”。秦漢以後,甚至西周以後,無論怎樣治亂循環改朝換代,都萬變不離其宗。


    這又是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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