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史實與歷史哲學


    關於近代中國歷史的轉型,筆者在不同的拙著裹,已反反覆覆的不知說過多少遍了。此處還要囉囉嗦嗦說個不停,何也?其原因蓋有二端:第一便是,歷史哲學離開歷史事實便是空話。筆者在不同的拙著裏,雖已說了一些‘轉型’的理論,而辛亥革命前後,正是這個帝製‘轉’向民冶的分水嶺。我們在敘述這段歷史的時候,最好能把上述這套理論,再適時提出,與史實配合來討論一番,好讓讀者評之,看看是否有若幹道理存乎其間。是則是之,非則非之。作者雖固陋,然平生讀聖賢書,聞善言則拜也。


    第二,歷史事實如果沒個足以解釋它的歷史哲學,來加以說明,那這個故事,也就隻是一篇‘官場現形記’而已。但是歷史哲學可不是一些善於幻想的所謂‘思想家’,坐在菩提樹下,或皮椅沙發之上幻想出來的。它是從數十年、數百年,乃至數千年,世界各民族所累積起來的歷史發展的史實,審查充分的可信的史料( data )。加以概念化( conceptualization ),而逐建推演出來的結論,用來解釋相關的歷史。也就是中國傳統史家(如劉知幾),所謂史識(史釋)的現代化、科學化和民主化。寫歷史的人如果忽略了這一概念化的過程,那就失去我們寫歷史的意義了。上麵囉囉嗦嗦說了一大堆‘哲學’,無非是想闡明袁世凱為何忽然心血來潮,要做起皇帝來?皇帝未做成,而又失敗得那麽窩囊?


    不特此也,孫中山先生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可算是最受崇拜的民主哲人了。可是他在這個時代,也不再搞甚麽代議政府了,他堅持要毀黨造黨,由他自己來做個具有絕對專製權力的黨魁。這又是怎麽回事呢?凡此我們都需要點哲學來輔助說明之。而中山搞獨裁和老袁做皇帝這故事,也最足闡釋這項理論,故不憚煩而一再申述之也。筆者附註曰:在二十世紀末期,治民國通史,自信最大,也確是一時權威的學派,莫過於已故漢學大師費正清所領導的劍橋派所編撰的‘劍橋中國通史’(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了。這部巨著中的卷十二和十三專論‘中華民國’的兩厚冊,所犯就是這個毛病。費氏和他所領導的班子,也和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一樣,以西學士的一偏之見,強加於中國。至於近代中國史便是一部,一轉百轉的,需時兩百年始能完工的,社會政治轉型史,則非費公生前之所知也。因此劍橋史所費的功力不為不大;財力不為不多,然全書評頭論足,因小失大,終未升堂入室也。


    共和政體 不合國情


    袁老四先做總統做得很起勁,並發誓要帝製永不再現於中國。何以口沫未幹,立刻就違誓要做皇帝呢?這雖然是他個人野心的終於現形(所有反袁史家都如是說),其實他也是經過一整年的親身經驗,確實也體會到,共和國體,不適合中國國情,這雖是藉口,也未始不是事實。他對共和國體的確是失去了信心,因此才要開倒車,搞獨裁、做皇帝。這固然是他自己糊塗,那也是他身邊一些頗負時譽的策士,在全國充滿民怨民憤的氣氛之下,把他推下水的。這也是事實。


    試問那時的中國老百姓,又‘怨’些啥子?‘憤’些啥子呢?很簡單─日子過不下去嘛!本來嘛,如今韃虜既經驅除;民國也已建立,大家想過點美國式的好日子嘛。【筆者附註:抗戰後的‘民心’,也是如此呢。事實上呢?民國卻被一些小官僚、小政客、小軍閥、小黨人鬧得烏煙瘴氣.。鬧得民國不如大清。在上篇拙作裏,我們曾提到宋教仁對民國政府的劇烈抨擊。細玩其言,可說句句中肯。但是這個政府惡劣。社會崩潰的形成,是誰之過歟?帳不能都記在老袁一個人的頭上。政黨和政客各為私利,鬧得紛紛攘攘,也太不成話(請看八十年後的台灣政壇)。因此那時全國輿論似有共識( national consus ):共和政體不合國情。【見上篇所選當時各報的專欄報導。】


    ‘非繼承式獨裁’無法接班


    當時不但袁世凱這麽想;孫中山也是如是想嘛。袁公認為共和搞不下去了,就不如恢復帝製的好,所以他要做皇帝。孫公則認為共和搞下下去了,應由我老孫來個人獨裁一番。中山不是也要他的信徒們,發動全國人民來‘盲從領袖’,由俺老孫來‘慎施命令’嗎?【參見筆者論孫前文及下節】試問在近代中國史和世界史上,做皇帝(不論是俄國的沙皇,德皇的凱薩,回教國的蘇丹,中國的光緒……)和搞個人獨裁(且看:列寧、墨索裏尼、希特勒、史達林,和我們的蔣、毛、鄧,以及北韓的金日成,和今日伊拉克的海珊……),兩製之間,究竟有什麽不同?事實上,根據當時美國憲法學權威,那位書呆子古德諾教授( professor frank j. goodnow )的觀察【下章再詳述之】,後者卻遠不如前者。何也?因為前者至少解決了‘繼承(接班)問題’( session problem ):父死子繼嘛;兄終弟及嘛。根據千年傳統,依樣畫葫蘆,哪個混帳的叛徒、反革命,敢說半個不字?可是,後者的問題就大了。列寧、史達林死後的故事甭說了。就看看我們的蔣、毛二公嘛。他兩位大獨裁者,無冕之皇,一個為著傳子,一個為著傳妻,也是費盡心機吧?經國算是僥倖過關了;江娘娘就不幸的坐牢了。這都是立竿見影,大獨裁者,解決不了接班問題的實例。筆者附註:在中國當代史上,‘捉江青’這幕傳奇,想一般讀者都有興趣吧。這兒不妨順便說說,與讀者共賞之。據捉江青的張耀祠(時任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回憶說,在一九七八年十月六日晚八時,他奉汪東興之命執行此項任務時,他隻帶領了書衛局副局長武建華和幾個警衛,大家連一支手槍也沒有帶。江青那時住在中南海,張耀祠走到江住處時,向門口的衛兵點點頭就進去了。這時江青剛吃過晚飯,正在沙發上閑坐。她見張進來,朝他點了點頭,仍然端坐著。張乃對她作如下宣布:‘江青(往日,他總稱之為‘江青同誌’,這一回忽然沒有‘同誌’兩字,江青馬上投來驚詫的目光),我接華國鋒總理電話指示,黨中央決定對你隔離審查,到另一個地方去,馬上執行。’‘你要老實向黨坦白交代你的罪行,要遵守紀律,你把文件櫃的鑰匙交出來。’據張耀祠說,江青聽罷,一言不發,隻怒目而視,並沒有如傳說中所言,‘大哭大鬧’和‘在地上打滾’。江青沉默了一會,才慢慢站起來,從腰間摘下了一串鑰匙…。張乃吩咐江青的司機備章,把江青押上她平時乘坐的那輛專用轎車。武建華上了車。轎車仍由江青的司機駕駛,駛往不遠的地方,把江青關入中南海某處的地下室……。【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全鑒’,第五卷,一九七六─一九八八,頁五一二○,選自‘葉永烈採訪手記’。】在我國五千年國史上,若論‘一世之雄’,真是主席老人家自己說的:‘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阿毛)。’我們教中國通史的教師,如把五千年的大皇帝排排隊,卻也沒個開國之君,一旦龍馭上賓,屍骨未寒,遺孀老太後就被關起來‘隔離審查’的先例。毛主席生前一怒,可教百萬人頭落地;可是一旦翹辮子,則連個孤孀老婆也保護不了。真是惡有惡報,丟人現眼。兩相對照,何以如此呢?這就是古德諾教授的理論了:原來,‘非繼承式的寡頭政治’( non-hereditary autocracy ),遠不如‘繼承式的寡頭政治’( hereditary autocracy )之為優也【詳見下章】。君不見,慈禧、光緒一死,三歲的溥儀都可接班,而風平浪靜。再看看鄧大人的三起三落,和被鄧公指定接班的胡耀邦和趙紫陽的下場,便知古顧問之言不虛也。撫今思昔,能不令人擔心?世紀末回看世紀初,北京問題如舊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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