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孫、袁密談實在是他二人的蜜月期,英雄識英雄,彼此固有其相互誠心推崇之處;但二人也難免有各見短之處,背景不同故也,袁世凱是傳統中國裏的‘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才大心細,做事紮紮實實,有板有眼,是位極有效率的行政專才,和標準的中國法家;然此公無理想,對現代政治思想,更是一無所知,這是時代關係,先天後天自然發展的結果,非可相強也(顧維鈞先生當時是袁氏隨時諮詢的機要秘書,事後告我亦如此)。


    而孫公卻正是袁公的反麵;孫公週遊世界,愛國之心極烈,為人又好學深思,滿頭腦理想,欲施之於中國,而道不得行。辛亥之後自己雖不在位,他對袁公倒滿懷幻想,希望袁能拯斯民於水火,臻國家於富強。富強之道,根據他在列強(尤其是美國)觀察所得,實在要‘人盡其才,地盡其利,貨暢其流’【‘上李鴻章書’上的話】,欲貨暢其流,修鐵路實是第一要著。因此他在與袁氏密談時,實在是誠心誠意的勸袁‘練兵百萬’以強中國。他自己則願專任修路之責,希望把全國鐵路延長至‘二十萬裏’(一說十萬英裏)。中山這席話雖出諸一位偉大愛國者的至誠,但是聽在有高度行政和經濟建設經驗的袁世凱的耳朵裏,就是信口胡吹了。所以袁氏後來背後語人,就說孫文是個‘大炮’。中山的‘孫大炮’的諢名,據說就是袁世凱叫出來的。但袁氏是個老官僚,他不願開誠布公的與孫公辯難(其實辯也無益),他為籠絡中山,乃順水推舟,發表孫氏監修全國鐵路,期其能完成二十萬裏的偉大計畫也。


    袁氏派孫去修築鐵路,顯然是投其所好,給這個革命領袖找個優差肥缺,安頓下來,免得他繼續革命或重新造反;誰知孫公是個誠實的愛國者,他把袁總統的美意當真,乃向中西媒體正式宣布自己今後的使命之後,就認真的幹起來,袁總統也特授以籌劃全國鐵路全權,出任‘中國鐵路總公司總理’,設總部於上海,袁世凱並把他當年為慈禧太後‘迴鑾’時,所特製的豪華‘花車’,撥給孫總理專用,以便巡視全國鐵路現狀;同時更飭令各地地方官,對巡視路政的孫總理作盛大招待。黃興同時亦受任為‘漢粵川鐵路督辦’以襄贊孫公。這是袁世凱這個老官僚的混帳之處。語雲,君子可以欺以其方,而孫公不知也。在袁氏的聳恿之下,孫公竟率領大批失業黨人,乘了豪華專車,向全國‘視察’去了。等到後來孫、袁交惡,當局要清查鐵道公司的帳目,始發現鐵道一寸未建,而視察公帑卻浪費百十萬兩。政府就要下令通緝了。此是後話。


    【筆者附註】:關於十萬英裏鐵路,百萬英裏公路的建國方略,中山說了一輩子,雖然他一公裏鐵路也未修成過,筆者也曾撰專文試評之,不再多贅。近閱大陸史料,今年(一九九八)三月北京人民政府曾召開‘加快鐵路建設動員大會’,決定今後五年加快鐵路建設的總目標是,二○○○年鐵路營業裏程達到六.八萬公裏;到二○○二年,突破七萬公裏,見‘中國鐵路建設確定五年目標:初步安排投資:二四五○億元,營業裏程:七萬公裏’,載一九九八年三月三十日‘人民日報’(海外版)。時至今日,中國鐵路營業裏程,還未突破七萬公裏,中山先生要在民國初年建二十萬裏鐵路,豈非大炮哉?袁氏是知其不可而故意浪費國幣,設阱以陷之,這就是袁之大奸巨滑的表現了,中山因無行政經驗,乃有此失。


    國會選舉;國民黨大獲全勝


    袁世凱對國內政治經濟建設,以及抓權、抓位、抓錢、抓車等古典政治(ssical politics)雖然經驗老到,他對群眾工作,以及組織政黨、爭取選民、控製議會這套新玩藝兒,他就顯然是外行了。正當打發孫、黃乘花車作萬裏巡行之時,國會選舉已進入高潮,在宋教仁親自策劃與領導之下,國民黨得三九二席,大獲全勝,國民黨的反對者雖也分分合合一番,組成民主、共和、統一三黨以為對抗,然三黨得票總數,卻不及國民黨票數的三分之二,不能影響國民黨的既得多數的全勝之局。在此之前,宋教仁已口口聲聲,要組織個清一色國民黨的政黨內閣,這一來則這個政黨內閣就真的呼之欲出了。【關於這次國民黨籍當選參眾兩院議員的全部名單,讀者樣參閱張玉法著前書,頁五三一─五六六,附錄二,兩院議員表。】


    宋教仁在完成國黨建黨之後,忙裏偷閑,曾於十月中,返桃源探母。宋那時也是無官一身輕,暫息仔肩,優遊桑梓也頗享林泉之樂。誰知這時國民黨捷報頻傳,名省黨員都摩拳拭掌,躍躍欲試,希望遁公出山領導,郵電飛來,終日不絕,宋氏在鄉下也就待不住了。當宋府家人正在預備慶祝農曆新年,宋已迫不及待,拜母別妻,再上征程。


    宋教仁於民國二年二月一日(農曆癸醜臘月二十六日)自桃源動身,經長沙、武漢沿江東下;嗣在上海、杭州、南京等地視察黨務。斯時國民黨選戰大勝,黨員士氣高漲,宋氏政治前途如日初升。所到之處,歡迎會上無不人山人海,宋亦隨地演說,然宋氏所講內容則與中山迥異:中山隻是宣傳他自己的主義,不外平均地權、節製資本,和修建鐵道;宋則側重於政論批評國事、討論朝政、臧否人物,甚至加強黨務、宣傳奪權,在國民黨湖北支部講演時,宋竟赤裸裸地批評袁政府‘自掘墳墓,自取滅亡’,並說‘到了那個地步,我們再起來革命’雲雲。三月九日,他在南京講演,那就更激烈了。他把當前政府說得一無是處,其所以然者,皆為不依法行事的惡政府的惡政有以致之。總之,宋的主旨是要‘產生純粹的政黨內閣’,總統不負責任,國會應先製憲,再依法選舉總統。其措辭之激烈,主張之絕對,雖二戰後之英美政黨的政治演說,亦屬罕見。因此宋之黨中同便為他的安全擔心,而宋少年氣盛,不以為意,真是初生之續不畏虎也。【關於宋教仁這些組黨和演說的史料,吳相湘教授所寫的‘孫逸仙先生傳’和‘宋教仁傳’所引均甚詳盡;宋氏遺著和國民黨黨史會出版品如開國史料和‘革命文獻’等保存的均甚完整,一索即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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