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生活不是藝術。藝術原本就有“虛擬性”,——畫的鞋子不能穿,畫的蘋果不能吃,詩人繪聲繪色地描寫騎術,自己卻不會騎馬。所以藝術可以是“有意的自欺”,不妨“明知是假,認真去做”。反正一則是“有意識”,二來也不過“騙自己”。由於是“有意識”,在短時間的藝術想像後,仍能回到嚴峻的現實;既然是“騙自己”,便至多不過隻是自我陶醉,尚不至於誤國誤民c-遺憾的是,中國的“麵子主義”者,卻總是忘記了這兩條界限,一方麵由“自欺”而“欺人”,另方麵又由“有意”而“無意”,其結果,便勢必是害人害己。


    比如清朝末年,清廷派往歐洲的一位使臣劉錫鴻大人,便是這類因自欺欺人而自我陶醉的角色。當一位波斯藩王對劉大人談起西方列強的侵略擴張並為此深感憂慮時,劉大人卻坦然地告訴他毋庸憂慮,並對他大談其東方哲學:跑得快的,人喜其捷,卻不知那是會摔跤的;走得慢的,人苦其遲,卻不懂那是最穩當的。太陽到了中午,就要下山了;月亮到了十五,就要虧缺了。西洋發展得這樣快,難道不是自速其亡嗎?列強貪慾這樣多,難道不會觸怒天道嗎?至於中國沒有鐵路火車,那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大清正要建造一種世界上最優秀最神奇的火車頭,那就是遵照先王和聖人的遺教,“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這種“精神火車頭”,舉世無雙。它“行之最速,一日而數萬裏,無待於煤火輪鐵者也”,哪裏還用得著與西洋爭一日之短長呢?


    這真是阿q得可以!你西洋不就是“無閑官,無遊民,無上下閡閡之情,無殘暴不仁之政,無虛文相應之事”嗎?那都是因為孔孟之道“聲教迄於四海”,使洋人也“得聞聖教”而已。正本清源,當然是“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了”!你歐美不就是富一點、強一點嗎?可那種“貪得”之富、“好勝”之強,咱們根本就不屑,——“孫子才畫得圓呢!”作為出使歐陸的中國使臣,劉大人的“門麵”裝得算是夠可以的了。可惜,“孫子”們並不吃這一套,而歷史的辯證法,亦正如馬克思所說,是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的東西隻能用物質來摧毀。以貪得為富、好勝好強的“學生”們還是拿著“先生”發明的羅盤和火藥來打“先生”了。這可不是一句“兒子打老子”便可以對付的。結果,“門”被打開,“麵”也難保。劉大人的如簧巧舌,哪裏抵擋得住列強的堅船利炮?


    真話與假話


    這就是“麵子”了。它既然是“麵”,那就肯定不是“裏”;既然隻能“好看”,那就難免成為一種“文飾”,甚至“文過飾非”。


    文飾也未必就不好。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誰願意把自己弄得髒髒的醜醜的?誰都要修飾修飾打扮打扮麽!尤其是有人看的時候。再說,修飾打扮自己,也是對別人的尊重。一個平時穿著順便的人,如果忽然衣冠楚楚起來,便八成是要去見什麽重要的人,比如貴賓、上司或戀人。當然,反其道而行之的也有。比如京城裏的那些“腕兒”,就會光頭鐺亮鬍子拉楂,大褲衩子小背心,趿拉著拖鞋出入那些所謂“體麵”的場所。這其實不過是一種“擺譜”、“拔份兒”罷了,意思是“老子偏不把你們放在眼裏”。實際上,在任何民族那裏,蓬頭垢麵、不加修飾地“麵對”他人,都是極不禮貌的,因為這似乎隱含著“你也配讓我修飾嗎”的意思。所以,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見別人,或讓別人來看,就不僅是自己要麵子,也是給別人麵子。


    但再合理的事情,也得有個分寸才行。可惜在中國人看來,讓所有的人都有麵子,比什麽都重要。於是,要麵子,甚至為了要麵子而不惜“文過飾非”,也幾乎成為中國人的一種“文化無意識”。比如出門開會特地穿上平時不穿的新衣,客人光臨之前把家裏突擊打掃一遍,外賓參觀時專挑“好看”的部門、單位或地段讓他們看,上級來檢查時“報喜不報憂”。結果怎麽樣呢?結果是久而久之,有意或無意的“自欺”就會變為有意或無意的“說謊”。至少是,說的是一種情況,實際則是另一種情況。


    就說“諡號”,表麵上看來大都是很好聽的。比如“靈”,無論怎麽看都是好詞兒:靈驗、靈通、靈巧、靈活、靈敏、靈性、靈氣、靈感、靈光、靈丹妙藥,都是好得不能再好。即便用於死人,也是尊稱,如靈牌、靈位、靈柩、靈堂。然而我們看看諡號叫“靈”的國君,又有幾個是好東西,幾個有好下場?鄭靈公為吃王八,被臣下殺死;陳靈公南冠而會情婦,被情婦之子射死在馬廄。晉靈公暴戾不君,站在高牆上用彈弓射人,看人躲避為樂;廚師煮熊掌不爛,他就把廚師殺了,裝在畚箕裏招搖過市;大臣勸諫他,他反倒派人去暗殺諫臣,最後終於死於非命。這三個,算是最差勁的。此外如楚靈王眾叛親離,走投無路,自縊於臣下之宅;許靈公如楚請兵伐鄭,不遂而客死他鄉;蔡靈公國破身亡,成為亡國之君,也都很悲慘。看來,越是叫做“靈”的,反倒越是“不靈”。


    諡號其實也有兩種。一種是炫耀功德的,如文、武、成、襄;另一種則是掩蓋過失和不幸的,如靈、恭、閔、哀。這也不奇怪,因為麵子就像服飾,也有兩大功能:顯示與遮蔽,或者炫耀與文飾。正因為麵子兼此兩種功能而有之,因此麵子表現的內容就可能真真假假。當它用於顯示時就可能是真的,當它用於遮蔽,尤其是用於“文過飾非”時,就難免弄虛作假。比如康熙廟號“聖祖”,幹隆廟號“高宗”,大體上還說得過去,而內戰外戰都很外行的鹹豐,廟號竟日“文宗”(慈惠愛民日文,忠信接禮日文),便讓人覺得簡直就是諷刺。莫非連吃敗仗就是他的“慈惠愛民”,割地賠款就是他的“忠信接禮”麽?


    皇上和朝廷既然帶頭說謊,則臣下和小民們也難免口是心非。事實上,由於做人要按“麵子格式”去表演,做事要按“麵子法則”去操作,也就容易造成一大批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口蜜腹劍的陰謀家,陽奉陰違的兩麵派。他們“當麵是人,背後是鬼”,“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而且,越是心狠手辣,就越是慈眉善眼;越是汙穢歹毒,就越是道貌岸然。這就不能不讓人處處小心時時提防。因為“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所有人的內心世界都被麵子裹著,哪裏弄得清真假?所以,中國這方麵的古訓也特多,什麽“聽其言,觀其行”啦,“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啦,都是。


    其實,不要說那些“大jian似忠”的陰謀家野心家,即使一般的“良善之民”,也難免要多少說點空話、套話或假話,或者“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所謂“一根腸子通到底”,平生半句假話不說的,其實並不太多。因為句句都說真話,事事都講真實,便難免會有“違礙之處”,或讓某些人聽了不高興。這就會得罪人。得罪了人,自己的日子就不會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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