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醫院大門,我沒有去上班,而是徑直步入了九鎮供銷社旁的廢品收購站。在這裏,我花五元錢買了一樣東西。然後,我去了一個在社會上打流的名叫劉輝的朋友家,找他借了另外一樣東西。


    後來,我走回了家。一整個下午,我就那樣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一無所想,如同死人。夜色降臨,父母兄嫂下班回家,我起床與家人一起吃了頓晚飯。那頓飯沒有什麽滋味,嚼在嘴裏,像是木渣,但是我吃了很多,吃得很仔細,還破天荒地主動陪父兄喝了幾盞小酒,給母親夾了幾筷菜。


    因為,我抱著吃最後一頓的想法。不管是誰,有了這種想法,都會吃得很仔細,吃得很香。飯後,我甚至還在家門口那棵小時候親手種的鬆樹下坐了十來分鍾,再起來去擦了個身子。


    然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從床下將準備好的兩樣東西拿了出來。


    一根半寸寬、尺許長的扁平鋼筋,這是下午我在廢品收購站買的。另一樣東西是在劉輝那裏借的,一把有些像軍刺,卻比軍刺更長一些,大約有手臂三分之二長的兵刃。這種兵刃前端如同軍刺般尖銳,兩邊卻又同樣開了鋒,中間是一道又深又長的血槽,可砍可刺。在我們那邊的流子口中,它被稱為“釺子”,和殺豬刀一樣,不是深仇大恨成心想要人命的話,沒有人會使用它。


    我坐在床邊,用抽屜裏麵的醫用紗布,一層又一層地把鋼筋固定在左手臂上。由於用的力氣過大,鋼筋上麵粗糙、尖銳的鐵鏽摩擦著手臂上的肌膚,微微的刺痛隱隱傳來。


    然後,我再用紗布仔仔細細地將胸膛上的傷口纏了一遍,這次更疼,疼得我雙手都有些發抖。不過,我卻一直沒有停,緊緊地咬著牙關,體驗著疼痛之後的莫名快感,機械般地纏了又纏。


    一件雪白的襯衫將身體與鋼筋一起包裹了起來。套上一條父親曾經穿過的,在裁縫店翻新之後送給我的黑色毛料褲,紮上一根深棕色的牛皮武裝帶,穿上一雙夏天專門跑到市裏去買的部隊軍官所穿的那種“三接頭”皮鞋。


    穿戴整齊之後,我又打開了自己的衣櫃,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與其他衣物隔開,靜靜地掛在一邊。這是跑長途運輸的大哥大嫂有一次去廣州,剛好遇到展銷會,專門買回來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在貧瘠閉塞的九鎮,人們都還普遍穿著黑灰藍中山裝、工裝,我穿起這件衣服,曾經引起無數年輕人的艷羨,轟動了一時。除了過年過節,我從來都捨不得穿它,這一刻,我輕輕撫摸著大衣,呢子麵料帶來它獨有的厚實而柔軟的手感。我想,這會是我最好的壽衣。


    默然半晌,我伸手拿起釺子插在後腰,將大衣披在了身上。


    堂屋裏,家人都坐在一起聊天,享受著工作一天後難得的那一份輕鬆愜意。我走過他們中間,每個人的目光都頗有深意地放在我身上,這讓我有些緊張。


    正坐在屋門口打毛衣的二嫂首先忍不住開口,嬉笑說:“哎呀,我們屋裏三毛兒今天是要出門釣妹子(方言,泡妞)啊?穿得這麽襯頭(方言,整潔,漂亮)。是哪個女伢兒?我認不認得?幾時給姆媽添孫啊?哈哈。”


    哥哥嫂嫂們都鬧笑起來,母親則默不作聲地看著我,眼中滿是慈祥與驕傲。


    望著眼前的一切,我鼻子一陣發酸,用盡了所有意誌控製住了濕潤的眼眶與幹澀的喉嚨。我知道,眼前的這一切,也許再也看不到了。我想要將這一切收入眼簾,刻入心底,隨我一起,直到來生。


    意識到大家的眼神開始有些疑惑之後,我露出了盡可能自然的一絲微笑,豎了豎大衣領子,說:“爸媽,我出去一下,莫等我。”


    父母一定會等我回來。


    但是,我回不來了。轉身推開大門,呼嘯的寒風帶著清冷幹燥的味道撲麵而至,我走出了家門。


    我的錯,我來扛


    九鎮的人們睡得早,九鎮的冬天也黑得早。街道上除了偶爾兩個腳步匆匆的歸人之外,隻剩下呼呼鑽入脖領的寒風,就連兩旁人家窗口那橘黃昏暗的燈光也居然顯得有些遙遠淒涼。落入眼簾的一切與白天繁華喧鬧的市井氣象比起來,靜謐空洞得如同陌生鬼蜮。


    我緊了緊大衣,走向了彤陽方向。我並沒有馬上就去闖波兒的家。在路過九鎮大橋的時候,我停了下來。


    沒有人不怕死。古代那些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在被斬首之前,都難免要用草繩係好兩隻褲管下端,省得屎尿濺出,弄得邋遢不堪。


    此時的我雖然懷著滿腔豪氣,抱著用死來挽回尊嚴的決心,但事到臨頭,在這座曾經流過血的橋上,年輕的我又怎會毫無所動?又怎不思緒萬千?在茫茫黑夜中,我一個人靠著欄杆,望著橋下東去的大河,一動不動,很久很久。


    我的眼前是流水,眼中出現的卻是母親方才慈愛的眼神。這個世界上,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做,太多的美好沒有擁有,太多的情誼沒有還。可惜,沒有機會了,此次一去,無論是死是活,一切都將會被徹底改變,姚義傑永遠不會再是而今的這個姚義傑。


    更諷刺的是,如果不去,姚義傑就會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想看見的姚義傑。


    “兄弟,跑!”


    “姚義傑,你不是一個拿刀的人!”


    夏冬與何勇的兩句話交替不斷,迴響在耳邊,如同兩顆催魂的鈴鐺響個不停,催我上路。


    雖然此時的九鎮早就隱入了一片無際的黑暗之中,我猶自無比眷戀地回頭看向身後它的方向,辨認著家所處的大概位置。我默默地吸掉最後一口煙,中指一彈,菸頭在夜空中畫出了一條簡單卻美麗異常的弧線,落入了橋下滾滾而去的流水之中……


    “嗬!”


    我想要為自己再壯最後一次膽氣,也想要吐出腦海中所有的繁雜,我雙臂一揮,吐出了一聲粗重低沉的悶喝。所有的膽怯、鬱結、思念、眷顧、不舍也隨著這聲低喝湧出體外,消失在濃如墨汁的黑夜裏麵。


    我知道,再不走,我就再也走不了。於是,不待新的情緒升起,我飛快轉身,走向了橋的另一頭——同樣隱身在如墨濃夜裏的彤陽鎮。


    闖波兒的家很好找。80年代,中國中南部地區鄉鎮的普通百姓通常都還住在一座座青瓦紅磚的平房之中,二層小樓並不多見。但黑道大哥闖波兒的家是一棟小樓房,就在下橋不久之後左拐的一條岔道上。


    “篤篤篤!”


    我敲響了那兩扇被漆成豬肝色,帶有簡單花紋的木門。


    “哪個?”


    屋內,一個蒼老婦人的聲音響起,平淡如水、波瀾不驚。


    “麻煩問一下,衛波哥在屋裏沒有啊?”


    “吱呀”一聲,木門打了開來,一位穿著樸素,不斷用腰邊圍裙擦拭雙手水漬的老婦人站在了我的麵前。


    通過門縫望去,大大的堂屋內,一根細細的電線從屋頂正中央垂下來,尾端連接著一盞放射淡黃光暈的小燈;燈下是一個用來剁製碎辣椒的木製小盆,盆裏斜斜插著一把鐵鏟;鐵鏟旁放著一個小板凳;板凳不遠處有一台家用縫紉機,縫紉機旁邊有一張老舊的木書桌,桌子正中間靠牆擺放著一台雙喇叭的燕舞收錄機,收錄機頂端搭了半塊紅布,前麵還零零散散、雜七雜八地擺放著幾盤有包裝盒或者沒有包裝盒的磁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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